第二十四章 何事須擊壤(1)
翻牆上房蹲大梁這套功夫技巧,還是青青教給孫奕之的。
第一眼看到樑上那人時,蹦上心頭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糟糕,笛子還沒學好!」青青懊惱之極,她教得輕功,他如今熟練得可以在房樑上翻跟頭進來都沒被她覺察,而他教給她那一曲《採薇》,到如今她吹得還時斷時續的有些跑調,一想起來就讓人惱火得沖淡了「久別」重逢的喜悅。
「下來!」青青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問道:「你是跟著吳國使者一起來的?」
「是啊!」孫奕之從房樑上一躍而下,在半空中身形一轉,卸去下墜之勢,輕飄飄地落在青青一側,隨手就抓起一隻烤雞,瞅了離鋒一眼,輕笑道:「說過要來看你的,正好有熱鬧看,怎能不來?」
「看熱鬧?」青青磨著牙,差點就想咬死這個傢伙,還看熱鬧,說好來看她的呢?「是來看我的熱鬧么?」
「當然……不是!」孫奕之咬了兩口雞腿,不用抬頭也能感受到從她那邊散發出來的殺氣,果斷毫不猶豫地搖頭,含糊地說道:「夫差得意忘形,居然派武士來挑釁,想要嚇唬你家大王。我就是來看看他們怎麼死的!這家的烤雞水平不錯,比你上次烤的味道好多了,吃不完能帶走嗎?」
「……」
作為主人的離鋒看著面前這位不速之客,儘管心裡一千一萬個想踹走他,面上卻不得不保持風度和禮貌,咬著牙咽下這口氣,默默地點點頭,生怕一張口,就噴出一口血來。
「誰讓你吃了?那是我的!」青青倒是毫不客氣地一腳踹過去。孫奕之輕而易舉地閃開,不滿地說道:「主人都點頭了,你幹嘛還攔著我?都什麼時辰了還不回家,也不怕你娘擔心你?」
他這麼一說,青青一下子跳了起來,沖著離鋒擺擺手,「既然他來了,這事兒就不勞煩你了,我先走了!」她說走就走,離鋒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她一轉身,如一陣風般衝出如意樓,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
孫奕之卻呵呵一笑,拿著烤雞慢悠悠地坐下來,一邊啃著雞腿,一邊笑眯眯地看著離鋒,全然沒有世家貴族子弟的禮儀風範,反倒更像是個浪蕩江湖的遊俠兒。
離鋒看他吃得津津有味,那種陌生而又熟悉的姿態,看著格外刺眼。他這一刻才忽然發現,原來孫奕之的另一面,一如青青那般無拘無束的自在,在擺脫了吳國軍伍世家的束縛,甩開那些禮教規矩軍容軍紀之後,這人骨子裡的江湖氣和散漫勁,與青青的任性和爛漫格外合拍,或許這才是他們能夠一拍即合的緣故。
「什麼時候回去?」
孫奕之啃完了一隻雞腿,卻沒再吃剩下的,反倒珍而重之地叫出小二來,讓人用荷葉包了起來,甚至還要了些燒肉一起包好,壓根沒有半點不速之客的自覺,這還不算,居然連嘴都沒抹,開口就問起離鋒的歸期。
「你出來的時間夠長了,也不怕家裡出事?」
離鋒抬眼瞥了他一下,端起面前的酒,抿了一口,只覺得淡而無味,比面前的人還難以忍受,乾脆放回桌上,淡淡地答道:「多謝關心。若要有事,我在不在都會有事,至於歸期……」他伸手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冷冷一笑,直視著他,問道:「你何時離開?」
「不知道!」
孫奕之乾脆地說道:「我又不能跟你比。你是一國公子,家裡那一堆人都在算計著你還能不能回去,我可沒人管。更何況……」他彎起唇角,笑眯眯地說道:「我的仇人,一大半都在此處,不好好收拾了這些人,怎麼能對得起他們曾經做過的事?」
離鋒一怔,忽然想起,青青回來之後,本該各自歸國的諸國間客,因為孫武兵書的下落和青青的劍法,先後來到越國,除了來得早也覆滅得早的楚國九歌和被聶冉帶走的燕國間客之外,晉、齊、秦、越這些曾經參與過清風山莊滅門案的人都已陸續趕來。如今,孫奕之跟著吳國使者來此,時間不早不晚,若說這事與他沒關係,鬼都不信。
「是你布局引他們來此?青青的身份……是你泄露出去的?」
「你想多了。」孫奕之搖搖頭,輕笑道:「我可沒那麼大本事,也沒那個興趣用朋友為餌。阿爺曾經說過,兵行詭道,行間用計都是常事。只是沒想到,會耗費五國間客如此之大的心力,為對付一個孫家而結盟,甚至連秦國的狼衛都請來了。若非你們的狼衛破了我家的軍陣,他們也沒那麼容易殺進山莊。」
離鋒點點頭,並未推脫此事,認真地說道:「事前我雖不知,但事後我聽衛琅說過。當年在吳楚一戰中,秦國助楚王復國,雖將吳軍逐出楚國,但也有不少人死在孫大將軍手中。衛琅的阿爹,就是死於那一戰。」
「原來如此!」
孫奕之恍然大悟,難怪那次在吳國遇到離鋒時,他身邊那個狼衛眼神那般狠厲,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當時若非青青相護,只怕他當日難逃一劫。他神色一整,沖著離鋒微微一拱手。
「如此說來,還要多謝閣下不殺之恩。」
離鋒擺擺手,直視著他,淡然說道:「離鋒一直視孫大將軍為師,本不願參與此事,只是衛琅私調狼衛,我已將他遣返回國,你若要報仇,亦可算在我身上。」
孫奕之嘆了口氣,端起青青座位處的酒杯,她滴酒未沾,他卻端起來一飲而盡,方才嘆道:「冤有頭債有主,我和衛琅的恩怨我自會尋他。至於你……還是早日回去,莫要再趟進這灘渾水中了。」
離鋒微微皺了皺眉,不置可否地說道:「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亦無需閣下費心。」
「我該說的說了,聽不聽就隨你了。」
孫奕之起身告辭,拎著烤雞和燒肉,大步朝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忽然回頭沖他一笑,說道:「我既然來了,青青的事,也無需閣下費心了。早日回去,也算我答謝閣下今日的一飯之恩!」
離鋒面色一沉,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腳步輕快地離去,那背影很快沒入長街外的夜色中。孫奕之方一離開,秦易和另一名侍衛秦均就走進來跪倒在地。
「屬下無能,請公子降罪責罰!」
秦易簡直恨得想自抽幾個耳光,他想著給公子和青青留出空間,將大多數侍衛都遣散開來,如意樓中只留了幾個廚子和小二在廚房,連他自己和秦均都在門外守著,卻沒想到孫奕之會趁這個空檔悄然潛入。還好他並無殺意,否則離鋒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這些隨身護衛的侍衛都難逃一死。
「下去各領二十棍吧。」
離鋒淡淡地說了一句,便起身朝後院走去。如意樓名為酒樓,卻是前店后棧的格局,前面的三層酒樓,後院還有五進宅院,分為十多個大小不等的小院,各有游廊單獨聯通,布置得格外精巧雅緻,既各自獨立,又相互輝映,堪稱越國第一等的行館。他這些日的住處,便是這其中最大的荷風苑。秦易和秦均就在前院領罰,另有兩個侍衛頂上他們的缺,緊跟在離鋒身後,一起回到荷風苑。
剛一進門,留守在院中的江十三就急急迎了出來,沖著離鋒一拱手,說道:「公子,咸陽有急報送來。」
「說——」
離鋒先是一怔,忽然想起先前孫奕之一再勸他回去,當時只當他故意為之,如今一看到江十三的神色,卻忽然有另一種古怪的情緒浮上心頭。他一揮手,身後的侍衛都退了下去,只留他和江十三兩人。
江十三急忙說道:「稟公子,夫人命人送來急報,大王病重,讓您儘快回去。」
急報中說得雖然不多,但離鋒離開之時,幾個兄弟便已在朝中拉幫結派,各自為政,他的母親並非王后,卻也深得秦王寵愛。他自幼喜好劍術武技,夫人便替他尋訪名師,後來拜在華山長空子門下,索性離開了王宮,長住山中學藝。他本無意王位,才遲遲不肯與重臣聯姻,成為諸公子中唯一年過及冠尚未婚配的例外。
可這兩年他那些兄弟爭得越發激烈,因他前些年出山尋訪高手比劍,連勝國中數十名高手,一舉奪得秦國第一劍士的名號,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無論是想拉攏他的,還是擔心他相爭的,都不願他留在咸陽。而他那位幾乎沒見過幾次的父王卻似乎頭一次發現他這個兒子的優點,屢屢召他入宮,對他母親的寵愛又多了幾分,結果引得王后和其他公子如臨大敵。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借著吳國試劍大會之機離開秦國,卻沒想到會遇到了青青。本想著青青的身份雖不高,但如此一來也可抵消王后和兄弟們的忌諱,他才會派人向夫人稟報,自己則在越國等著提親。
結果,青青拒絕了他,而他自己的後院,似乎也出了問題。
離鋒想起孫奕之離開時的笑容,也不禁苦笑了起來,到這個時候,就算他不想回去也不行了,孝之一字,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無法棄之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