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未嘗肯問天(6)
對於青青來說,如意樓這種地方,若是放在從前,她只怕一輩子都不會走進來一步。可這些年來師父除了教她練劍之外,還教她的自然之道,上善若水,順其自然,隨心所欲,自身秉正,則無所畏懼,自然不會因富貴而動心,因貧賤而移情。
山間的野果草根吃過,吳宮中的山珍海味也吃過,連霸氣如吳王在前,她都能面不改色,如今面對這豐盛的美食和離鋒,她毫不客氣地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看了眼面前還冒著熱氣的菜肴,只問了一句,「可以吃嗎?」
離鋒笑著點了點頭,「聽說你在范府等了一夜,想必未曾用飯,特為你準備的。」
「謝了!」
青青早就已經餓了,聞到滿桌佳肴撲鼻的香氣,早將先前要問的事拋在腦後,道了聲謝就開始風捲殘雲般敞開了大吃大喝,離鋒卻連面前的筷子都沒動一下,微微有些意外地看著她,見她吃得痛快,肆無忌憚的模樣,當真是小小地吃了一驚,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好吃嗎?」
「當然!」青青抬頭瞥了他一眼,見他好奇的眼神,隨口說道:「想知道就自己動手啊,反正是你請客,不吃白不吃!」
離鋒笑了笑,終於拿起筷子嘗了幾道菜,他出身王室,從小到大衣食住行都極為考究,言行舉止更是要符合禮儀規矩,身邊之人在他面前更是謹言慎行,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像她這般毫無規矩的女子。偏偏她這般開懷大吃大喝的模樣,還真引起了他的食慾,跟著吃了幾口,這些平素吃慣的菜肴似乎也多了幾分可口的味道。
秦易等人都被安排在外廳守候,看著裡面的情形,秦易將其他人都趕到一邊去,自己一人留守在門口,看著自家公子難得放鬆的模樣,就覺得從牙根一直疼到了後腦勺。難怪江十三被派回去先行稟報夫人時,那一副如上刑場般的慘狀,若是換了他回去,只怕也要被夫人當場給處置了。
誰讓他家公子這一趟就如同中了邪一般,看上了這樣一個大悖常理的女子呢?以往在宮中宴請,那些世家貴族的千金小姐,儀態端莊,嬌艷大方,可公子連眼角都不瞅人一下。年近及冠非但不肯定親,甚至尚未曾親近過女子,讓夫人都焦慮不已。原本以為他只是一心學劍,無心他顧,卻沒想到來了一趟試劍大會,沒拿到一把神劍,卻被這位神劍女勾去了魂魄。
就看她吃飯時的粗魯舉止,比那些世家女不知差了多少,以往公子對她們都不屑一顧,現在居然還能津津有味地看著她大吃大喝不說,在過了用飯的時辰進食,也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秦易算是被嚇到,也算是認命了,他送聘禮被拒,公子親自上門求親亦被拒,可還是一點脾氣沒有,想不認命都不行。
青青吃飽喝足,方才看了眼離鋒,見他只不過略略嘗了幾口她吃得最多的菜,忍不住打量了一番他的身形,雖說他穿著一身寬大的金線玄袍,她依舊能記得給他療傷時見過那勁瘦有力的身軀,寬肩窄腰,修長挺拔,看著並不瘦的人,飯量卻如此之小,或許正如阿娘說過,貴族們講究的規矩太多,壓根無心品味食物真正的味道。
或許,那些從來不知道飢餓為何物的貴族,在乎的也只是自己的風度禮儀,而非食物本身。
相比之下,那個連她烤糊的魚肉都能囫圇吞下的孫奕之,還真不像是世家子弟。
一想到孫奕之,她神色一整,認真地望向離鋒,說道:「不知公子可知吳國來使,要以比武勝負決定加征貢糧和民夫數額?」
離鋒點點頭,他既然在這裡,越國的軍政要事自然會有人及時報來,尤其是與吳國相關之事,不但關係到秦越之交,還關係到他此行的成敗。從吳國使者帶人一入諸暨,他便已收到消息。只是當時他尚在如意樓看著青青在范府等人,便將其隨手擱置。他來越國之事,也不想讓吳國知道太多,他雖不怕吳國,可青青母女尚在越國生活,吳王若是發覺青青身份來歷,一怒之下找越王要人,越王豈敢違抗?
「難道越王要你出戰?你若出戰,一旦被人認出,只怕就不單單是加征貢賦那麼簡單了!」
「我知道。」青青嘆了口氣,有些頭疼地說道:「只是越國如今尚無人能迎戰吳國武士,范大人求助於我,我又豈能坐視不理?」
離鋒看著她,一向冷冽鋒銳的眼神卻變得溫和起來,微微一笑,「需要我幫忙嗎?」越國無人能戰,卻不代表他手下無人能戰。秦國狼衛黑甲騎,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悍壯士,無論拳腳刀劍,弓馬槍矛,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青青被他的笑容晃了下眼,立刻用力搖頭,說道:「你的人特徵太明顯,一出手,他們就能看出你們的來歷。我只是覺得,這吳國使者提的要求有些古怪,吳王若真為了伐齊加征貢糧民夫,又豈會如兒戲般用這比武勝負來決定加征之數?」
離鋒眼中流露出幾分讚許之色,點點頭,輕笑道:「吳王需要糧草民夫,也需要聲威名望。那些從試劍大會上招攬來的人,總要找機會立功,才能成為真正的吳國人。更何況,各國間客都一股腦往越國跑,吳王就算再蠢,也該看得出此處有能讓諸國心動的無價之寶。」
青青怔了怔,問道:「你的意思是,他們故意來耀武揚威,就是要拿越國做伐齊出征的祭器?」
離鋒輕嘆道:「只怕還不止如此。」
青青只是有些地方沒想通,如今被他一點,戳破了那層朦朧的窗紙,讓她一下子看到了另外一個她不曾涉獵的世界,那些先前隱隱不安的感覺,一下子明確起來,不由悚然一驚,腦中靈光一閃。
「這比武之事,難道就是為了誘我出手?」
離鋒點點頭,說道:「你也說了吳王要出征,這糧草民夫都是必用之物,豈能隨意增減?只要你露面,吳國人認出了你,自然會逼迫越王將你交給他們,有你這個把柄在,無論比武勝負,何愁加貢不成?」
青青聽得越發頭痛起來,她習慣了靠武力值碾壓對手,卻忘了兩國交兵,靠得還是糧草士卒,而非一兵一卒之得失。她的劍法再厲害,也敵不過千軍萬馬,上次吳宮之戰,若非太子友故意放以身作質,放走了她和孫奕之,還不知最後的結果如何。
如今吳國來使,分明就是發覺了她的蹤跡,才設下這樣的圈套等她上鉤。
可她若是不管不顧,越國一敗塗地之後,苦得還是那些吃糠咽菜的尋常百姓,到時候不知會餓死多少貧苦百姓,又不知多少民夫將葬身於吳國的征伐之路。
離鋒看她的臉色變幻,眼神中滿是糾結掙扎之色,便溫言說道:「只要吳國使者一日不走,你便不可當眾露面。而那越王自身難保,根本就護不住你。倒不如,再好生考慮下我的提議,越國不過是一彈丸之地,無論晉齊秦楚,天下之大,以你之能,何處不可去?」
青青眉心緊皺,她何嘗不知越國現在的情形,勾踐一心復仇反吳,文種忙於民政農耕,范蠡聯絡諸國滅了清風山莊,又離間了伍子胥與夫差的關係,看似一帆風順,可越國兵士不足的軟肋卻已明晃晃擺在面前。若是再受此一擊,越國再衰敗下去,就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重新來過。
她的父母生於晉國,她卻生於越國,儘管阿娘對越王並無敬畏之情,但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依然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昔日村中的小夥伴們一個個被送去吳國,如阿爹一般死在異國他鄉。
她忍不住暗暗咬牙,思來想去,只能向他低頭拱了拱手,輕聲說道:「公子好意,青青心領了。只是越國雖非我故國,亦是青青生養之地,就算為了鄉鄰百姓,這一戰也決不容敗。還請公子代為周旋一二,為越國解此困局。」
范蠡只有三日時間,她不能出手,又找不出能於吳國武士一戰的越國劍士,唯一的辦法,也只有向他求助。
離鋒難得見她低頭,眼光閃了閃,卻還是輕嘆一聲,搖頭說道:「我可以幫你,卻不能幫越國。若我出面能解決,越王自會來求我。可這兩國交鋒之事,以我的身份,比你的情況好不到哪裡去。」
青青一怔,便明白過來,他可以借幾個人代為出戰,卻不能親自出面斡旋,以他的身份,若是被吳國知曉他居然在越國長住,還不知會想出多少種陰謀詭計來。可他手下的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比吳越之地的男子高出近大半個頭,身材魁梧強壯,虎背熊腰,全然不似吳越之地纖瘦文弱的的男子。
她正左右為難之際,忽然聽得樑上傳來一聲嗤笑,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半空中輕飄飄地落下,傳入她的耳中。
「求人不如求己,千軍萬馬你都闖過,還怕區區幾個武士嗎?」
青青心頭一震,猛然抬起頭來,雙目正好對上樑上君子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四目相對,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時間,連呼吸都幾乎停滯。
「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