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未嘗肯問天(5)
范蠡走出王宮之時,已是月上中天之時,為了節儉開支,就連王宮之中,入夜後點燈的地方也不多,遠不如吳宮中璀璨輝煌的燈火。也正因為如此,襯托得夜幕越發深邃悠遠,而夜空中的星星也格外明亮。
他抬頭望去,看到南方天際兩顆大星一明一暗,卻都不及北方的一顆大星。那顆星出奇的亮,將周圍的星星都襯得黯淡無光,若非今夜正值月末,那星光幾與月光相衝。
范蠡自幼興趣廣泛,涉獵甚廣,也曾習《易經》和《巫咸經》,研究過文王八卦和觀星之術,雖算不得專精,但也能看得出方位吉凶,此刻看著那星光閃爍,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觀天知人事,人心自順天。越興吳滅,本是天命,可這北方異星,卻光耀四野,到底是何徵兆?越王……只怕已忍不了太久,或許很快,便可接夷光回家,可青青……」他思慮良久,忽然想起越王一再迴避自己提及青青之事,心中的不安越發明顯,「大王為何要我娶青青?大王明明知道我與夷光之事,為何還要我另娶?真的只是為了回絕秦國公子求娶么?」
他越想越是心驚,一些被他忽略的細節湧上心頭,讓他不禁手足冰涼,心中發寒。
當初夷光入宮受訓之際,越王就曾贊她當世無雙,也曾問過她,可否願留在越宮,夷光當日為了他的雄心壯志,為了越國的百姓,忍辱負重,自願前往吳國侍奉夫差。他也只能將那份情深藏心底,竭盡全力輔佐越王,但求早日富國強兵,反攻吳國,方能將她迎回。
可如今,眼看著吳國盛極轉衰,越國漸漸復興,越王卻將青青許配與他,若是此事成真,他又如何面對等了他那麼多年的夷光?
如今越王將迎戰吳國武士的重擔交託給他,逼著他去面對青青,若此戰失利,越國又將陷入困境,莫說反攻復仇,只怕連養兵自足都難以為繼。可吳國此次來使氣勢洶洶,顯然勢在必得,以越國尋常劍士迎戰,必敗無疑。
他左思右想,不知不覺,已走回自家所在的長街,剛走到范府門口,便聽到范平欣喜若狂的聲音叫道:「大人回來了!大人回來了!」范蠡不由一怔,他去宮中經常被越王留下,晚歸亦是常事,平日范平都在府中等候,不知今日為何會守在門房處,還如此大驚小怪地叫個不停。
不過下一刻,他就知道了原因。
范平的聲音還未落,一道淺綠色的身影便從裡面躥了出來,如一隻輕盈的小鹿,三兩下就跳到了他的面前,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怒氣沖沖地望著他,毫不客氣地斥道:「范蠡!你為何騙我?」
范蠡苦笑一聲,沖她微微一拱手,道:「姑娘息怒,請恕少伯愚鈍,不知姑娘何出此言?」
青青抬手指著他,氣得恨不得一指頭戳瞎他那雙深邃的眼,明知道這人詭計多端,偏偏每次都說不過他,甚至本來等了一晚上憋了一肚子的火,看到他如此「誠摯」的眼神時,卻還是發不出火來,只能恨恨地說道:「你說幫我召回師兄,可為何不告訴我,大王要將我指婚給你?」
范蠡輕輕嘆了口氣,朝著裡面一伸手,「此事說來話長,不知姑娘可否進去聽我慢慢說來?」
青青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輕哼道:「進就進,我倒要聽聽,你還能說什麼!」
青青一進門,范蠡沖范平使了個眼色,范平立刻讓人關閉大門,又安排了幾個護衛在門口守著,自己則跟著進去替兩人端茶倒水,壓根沒讓越王送來的侍女進內堂侍奉,確保方圓數丈內無人偷聽,這才回了范蠡,退守在門外。
「吳國派來使者,要與我國劍士比武,若我國八場全敗,便會加征糧草民夫……」范蠡一進門,並未解釋越王指婚之事,卻直接先說了自己眼下最大的問題。
青青一怔,忍不住問道:「什麼意思?你想讓我與他們比武?」
范蠡搖搖頭,說道:「來人乃是吳宮禁衛,只怕認得出你。不知姑娘可有辦法,助我國劍士取勝?」
青青嗤笑一聲,道:「你可知我學劍幾年?」看到范蠡搖頭,她便冷笑道:「師父曾說我有習武的天賦,亦要學劍七年,方有所成。你派來的那些劍士,學劍不足半月,就想與人比武,談何容易!范蠡,你少跟我說別的,今日你不說清楚指婚之事,就休想我再教他們一招半式!」
范蠡無奈地說道:「此事還望姑娘見諒,實非少伯所願。大王也是擔心秦國公子強求姑娘,方才做主指婚,也是為了姑娘……」
「那你答應了?」青青打斷了他的話,一雙眼中寒光如電,似冰劍般直刺向他,連素來清脆的聲音都變得無比冷冽,「莫非范大人忘了,你曾答應過另一個人的話。」
范蠡被她刺得心中一痛,閉了閉眼,下定決心,方才睜開雙目,直視著她說道:「我本欲請大王收回成命,以免姑娘為難,不想大王困於國事,無暇分心,故此延至今日未決。姑娘既知少伯心意,還請姑娘放心,少伯絕不會趁人之危,強求姑娘下嫁。」
青青聽他說得誠懇,眼神亦是無比堅定,知道這事不過是越王一廂情願,總算鬆了口氣,悻悻地說道:「你讓大王放心,離鋒公子不會用強,今日我已見過他,將此事說開,無須大王費心。至於與吳國來使比武之事……」她略一沉吟,忽然想起一人來,微微一皺眉,問道:「他們來了多少人?都是什麼人?」
范蠡有些汗顏地答道:「我也是今晚進宮方知道吳國來使,如今大王將他們安置在常青宮,具體情況容我派人查明再轉告姑娘。只是這時間緊迫,三日之內,若無人能勝,只怕越國百姓又將遭受一場劫難。」
青青的阿爹便是在當年吳國徵集民夫和鑄劍師時被迫離開越國,一去不返,正如歐鉞所言,越國被徵召入吳的民夫,這些年來,莫說十不餘一,就算百人之中,能存活至今的,也屈指可數。
她深受其苦,如今再聽到吳國加貢征夫之事,自然心生憤慨,當即便說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先去殺了那些吳國人,一了百了!」
「萬萬不可!」范蠡急忙說道:「就算兩國交兵都不斬來使,更何況,若是吳國使者暴亡于越國,吳王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只怕非但不免加征之事,還會招來滅國之禍。」
青青被他說得一噎,有些惱羞成怒地說道:「我明著出戰你怕人認出我來,暗著殺了他們你又怕惹來吳王報復,既然不用我出手,那又何必找我?」
范蠡苦笑道:「請恕少伯冒昧,不知姑娘可否在三日內,從我越國劍士中,挑選出足以應戰之人?」
青青皺起眉來,回想了一下這幾日來交過手的越國劍士,尋常劍士和士兵,在她手下連三招都過不了,就算是石藏未曾受傷之時,也不過十招之合,越王當初被俘,身邊侍衛高手全軍盡沒,如今的越軍本就是新丁,而吳越之戰中能活下來的老兵幾乎都帶傷殘,也絕非吳國武士之敵。
思來想去,偌大的越國,還真是挑不出八個能夠應戰之人。
她想得頭疼,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急忙問道:「方才你說,吳國來的武士,是吳宮禁衛?」
范蠡點點頭,說道:「正是。姑娘曾在吳宮中挾持太子,殺出重圍,只怕禁衛中人,無人不識。若是被吳國知道姑娘來歷,定然會向大王要人……」
青青也知道自己已在吳國通緝令上名列前茅,只怕僅次於孫奕之,若非范蠡重金收買了伯禧等人,斷了吳國的消息,只怕吳王早就派人來找越王要人,以越王如今的態度,根本不可能違抗吳國。只是她越想這些吳國武士來得時間,就越覺得其中另有古怪,當即便說道:「既然如此,我先想辦法試試他們的深淺,再議對策。」
范蠡別無他法,也只得點頭答應,青青又叮囑了他一番,讓他儘快去找越王說清楚指婚之事,以絕後患。范蠡再三保證之後,青青方才離開范府。
剛走出范府所在的巷子,一轉頭,她便看到了前方亮燈的一處酒樓上,酒旗招展,在燈籠的映照下,依稀可見「如意樓」三字。青青不由一怔,下午離鋒臨別之際,曾經說過,她若有事,可至如意樓傳信與他。卻沒想到,這如意樓與范府僅有一巷之隔。
他當時所言,她並未放在心上,可如今想來,似乎他早已篤定,她定然會遇到棘手之事。
她看了眼如意樓上高懸的燈籠,諸暨城中難得一見這等奢華的酒樓客棧,想不到竟是秦國所屬,只怕就連越王也知曉此中關係,卻為了交好強秦,方才默許他們的存在。
只是他們在此處設點,如此高樓,在三樓以上,便可俯瞰方圓數里,先前她在范府中的一舉一動,只怕早已落入他們的眼中。
就是不知,此時此刻,離鋒是不是還在裡面。
青青冷笑一聲,徑直走進燈火通明的酒樓大堂,果然看到裡面僅有一人一桌,卻擺滿酒菜,似乎早就在等著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