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日落江湖白(6)
問晷從第一次遇到聶冉開始,就在查他的師門來歷,不為別的,只為他姓聶。
聶淵聶江白的聶。
不落神劍生平經歷大大小小數百戰,可讓他一戰成名,聲震四方的,便是十八年前那一戰。他為了救走知交趙戩夫婦,不惜與晉國三大世家的高手為敵,從晉國到齊國,千里逃亡,百日間,歷經數十戰,無一敗績。其中,殺三十餘人,重傷上百人。
被趙韓兩家引以為恥的趙戩和韓薇,就這樣讓他一路護送著,徹底消失在趙韓兩家的家譜中,從此隱姓埋名,在越國苧蘿山下的小村中,打鐵為生,成為一對最不起眼的鄉野村民。
問晷幾乎能聽到自己最後一顆牙被生生咬碎的聲音,一股腥甜的氣味瀰漫在口中,他卻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異狀,還要保持微笑和景仰,從容地與聶冉說起自己所知道的關於聶淵的傳說。
他知道聶淵很多故事,傳說中不落神劍從無敗績,卻忽然在聲名如日中天之際悄然隱退,從此江湖中再無聶江白的名號,只留下昔日他的不落傳說。他曾經因為聶冉的名字追查了許久,卻完全找不到他與聶淵的關聯,聶淵消失在齊國,聶冉卻是個燕國人,劍法豪放,人亦風流,十步殺一人,一夢絕塵去的桃花劍,完全沒有不落神劍的影子。
繁重的任務和艱苦卓絕的訓練,終究讓他放棄了追查。卻沒想到,時隔多年,他會在這裡與聶冉相逢,還親口聽他承認,聶淵正是他的師父。
他並沒有告訴韓薇和青青,他的父親名喚趙朔,趙家七老爺,是趙家嫡子中最小的一個,執掌著趙家講武堂,負責趙家子弟的培訓,是如今每個趙家人最害怕的人。就連他,也是被七爺親手送去了楚國。誰也不知道,如今這個似可讓小兒止啼大人喪膽的鐵面閻羅,昔日卻是蜚聲諸國的玉面公子。
十八年前的那一戰中,趙朔毀容、斷腿,武功盡廢,在生死邊緣足足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七天七夜,才保住了這條性命。
他從生死線上活過來之後,就彷彿換了個人,以往的爭強好勝,如今都變成了陰鷙狠戾,不單單對人狠,對自己更狠。靠著從公輸家訂製了一張輪椅和暗器,放棄刀劍,從頭練起一條九節鞭,不出三年,武功更勝從前,五年之後,便執掌了趙家講武堂,開始調教趙家子弟,將一些年幼的庶子送往各國為間,隨著這些「死間」的成長,趙家的勢力在晉國越發龐大,隱隱有超過智家和中行家之勢。
這一切的起因,就是趙戩的出走,聶淵的不落神劍。
韓薇當時被趙戩和聶淵護著,根本沒讓她知曉身後的血戰之路,問晷含糊其辭,只說自己是個庶子,並未提及趙朔的事,就算是聶冉,也沒聽出其中的問題,全然不知,面前這人俊美溫和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恨不得將他抽筋扒皮之心。
聶淵歸隱已久,聶冉自己出來闖蕩江湖也有五六年,如今在燕國聲名已不弱於其師,聽到問晷提及師父時有些激動的神色,眼神閃了閃,只是淡然一笑,略過不提。
韓薇倒是感嘆地說道:「當年若非聶大俠,我們夫婦早已屍骨無存,哪來這些年的安穩日子……只可惜,戩哥……」一提起趙戩,她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青青正好端著飯菜進來,一看到阿娘又哭了,便狠狠瞪了聶冉和問晷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們又說了什麼,累得我阿娘傷心?」
韓薇急忙說道:「不關他們的事,是我又想起你阿爹。」說著,她忽然醒悟過來,嗔怪地看了女兒一眼,「你這丫頭,怎麼說話的?待客如此無禮,忘了我怎麼教你的么?」
青青扁扁嘴,她在外面如何厲害,在阿娘面前,始終還是長不大的女兒,更罔論與她頂嘴,當即放下飯菜,板著臉沖聶冉二人行了一禮,說道:「青青方才無禮,還請二位世兄見諒。」
聶冉和問晷急忙回禮,哪裡敢當真受她一禮,趕緊岔開話題,招呼著一起先吃飯。
世家中雖有男女不同席的規矩,可在鄉野村中,本就貧瘠艱難,也無人再講這些規矩。韓薇坐了主位,青青便坐了下席,聶冉和問晷一左一右,四人同桌而坐,倒也其樂融融。
青青將剩下的三條魚一蒸一燉,還留了一條養在缸中,另外炒了一盤蕨菜,一盤萊菔,菜雖不多,但勝在新鮮。問晷下午吃過三條烤魚,本就不餓,這會兒看到對面的聶冉,更是如骨鯁在喉,哪裡還吃得下。
反倒是聶冉看他神不守舍食不下咽的,胃口大開,幾乎包圓了剩下的飯菜,吃飽喝足,看到問晷有些恍惚的樣子,忽然靈機一動,微微一笑,說道:「趙十六,出去走走?」
問晷一怔,抬頭望向他,看到他眼中的挑釁之色,心頭一緊,幾乎無法按捺住心底噴薄欲出的恨意,艱難地點點頭,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地起身,跟著他走了出去。
青青看了兩人一眼,先收拾了碗筷,然後陪著韓薇做了會兒女紅,哄著她早些休息后,方才帶上房門出去。
楚國的間客雖已被破,但燕國的還不知何時會來,更不用說其他那些聞到味兒的間客們,會不會前赴後繼地趕來找麻煩。青青念及前日之事,根本不敢離開太遠,乾脆先巡視了一圈周圍的哨崗,發現范蠡將附近的越兵明裡暗裡增加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因為越王親自來此賞賜封號以示招攬的緣故。
她的輕功原本就遠勝常人,這一圈下來面不紅氣不喘,連那些越軍都未發現她的蹤跡,到最後回到家中,仍不見聶冉二人歸來,便跳上屋頂,一邊打坐練功,一邊等著他們回來。
直到月上中天,聶冉兩人方才回來。
青青一眼就看出兩人身上都掛了彩,雖然臉上都沒傷,可聶冉走路時的一瘸一拐,問晷幾乎僵硬地抱著的手臂,只怕都傷得不輕。她跟聶冉交過幾次手,對他的實力自是一清二楚,反倒是問晷一出手就對她玩陰的,根本沒正式過招,此刻看來,就算比不上聶冉,也相差無幾。
難怪他年紀輕輕,就能在九歌之中爬到如此地位。
「既然回來了,就早些休息,」青青權當沒看到兩人的傷勢,從屋頂一躍而下,笑吟吟地說道:「我家地方小,就請二位委屈一下,就在堂屋安寢。明日若有機會,我再向二位領教一下。」
兩人對視了一眼,有些尷尬,卻都沒提出異議。
「多謝青妹。」問晷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在外面也一樣。明日……我想再去寒潭一試……」
「試什麼?那魚兒你抓不到的!」青青隨口一說,但見他神色古怪,忽然反應過來,「你想去寒潭練劍?」
問晷點點頭,坦然說道:「以往為兄自視不凡,此番見識到聶兄和青妹劍法,方知人外有人。青妹肯告知寒潭之秘,為兄感激不盡。既有如此機緣,自當儘力一試。」
青青見他說得如此坦蕩磊落,果然不做他想,當即便點頭說道:「十六哥既有此心,自去便是。」說著,又轉頭望向聶冉說道:「今晚的魚便是我從寒潭抓來的,那地方十六哥知道。明日你若無事,便陪他一起上山,在那寒潭中練劍,內外兼修,事半功倍。你們互相照應著,也免得出事。」
聶冉聽得心中一動,他近日來與青青交手幾次,受益匪淺,只是這劍道一途,重在悟性,次在修鍊。他也的確需要找個地方修鍊吸收,以求突破。只是唯一不舒服的,是青青讓他與問晷一起。
方才他們出去走走,這一走就走出百步開外,確認動手的聲音不會驚動青青母女,兩人方才開始比劍。
問晷按捺已久,一動手,便無法控制情緒,招招拼盡全力,用得還是珍藏的紫薇軟劍。這是趙朔唯一送給他的防身武器,可藏於腰帶之中,軟如緞,韌如絲,卻無堅不摧,削鐵如泥。一劍兼具劍、鞭兩樣長處,無孔不入,柔韌迴旋,總能以極為奇詭刁鑽的角度突下狠手,一開始便打了聶冉個措手不及,腿上被他狠狠抽了一劍。
聶冉險些被傷及要害,避開之後,方才發現他是來真的,當即也動了真火,他原本就年長於問晷,自幼在聶淵身邊長大,功底極為紮實,雖沒有青青那般卓絕的天賦和機緣,卻也是這一代年輕劍客中的佼佼者,只三五招之間,就扳回了劣勢,反傷了問晷的左手,若非他收手得快,幾乎半條小臂都要被他斬斷。
問晷不知那是因為聶冉恨他用毒鎖扣暗算青青,反倒激起了鬥志,兩人你來我往,如此惡鬥了數百招,俱是筋疲力盡,方才停手回來。
他本是隨口一試,想看看青青的態度,明著再探寒潭,總好過私下去被她識破,卻沒想到,她倒是欣然同意,只是加了個添頭。一想到這個麻煩的添頭,問晷就忍不住瞪了聶冉一眼。
有些孽緣,還真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