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日落江湖白(5)
青青哪裡知道,自己的這位從天上掉下來的新任堂兄,與剛剛認識沒幾天是師兄,還有別的淵源。
聶冉並不認得問晷,尋常間客皆無名無姓,越是不引人注目,越是容易完成任務。問晷卻因容貌過盛,走得是另外一條路子。他自幼就被送入九歌之中,除了苦練武技之外,亦未曾落下世家教養,方能在眾多弟子中脫穎而出。他所經手的任務,幾乎都是同輩中最為艱難的,可一次次從死裡逃生回來,活到最後的也只有他。
而他唯一一次失敗的任務,便是因為聶冉。
諸國之間互派間客早已是常事,楚國昔日被吳國攻破都城,連楚平王都被伍子胥開館鞭屍,引為奇恥大辱。才有王室中人甘願隱姓埋名,組建九歌,養了上千名在戰亂中失孤的少年,經過這二三十年的苦訓磨鍊,方才有如今讓人聞名色變的楚間九歌。
問晷所接的任務,小到竊取情報,大到殺人滅口,這十多年來不知做過多少次。可唯有一次,是他年少時被首領逼著男扮女裝,混入燕國會館,企圖刺殺燕國使者,卻被聶冉壞了好事,還差點丟了性命。
他當時不過十二三歲,聶冉比他大不了三五歲,劍法卻高出他不止一籌,雖是江湖布衣,出身草莽,卻已在諸國中名聲鵲起,乃是江湖中響噹噹的遊俠兒。
從那次失敗之後,問晷越發勤學苦練,比所有的同伴都要拚命,方才能有今日的名號。
可無論他如何努力,他始終是個不能有自己名字的問晷,隱身在暗處的間客。而聶冉卻能夠一直行走在江湖中,瀟洒快意,縱橫俾睨,成為名揚天下的俠客。
俠客與間客,不過一字之差,卻是白與黑,光與影的天地之別。
對於問晷來說,聶冉的存在,不僅僅是他的一次失敗記錄,更是他夢中的理想生活。
每個男孩小時候,都曾經夢想過成為俠客或將軍,游劍江湖,縱馬沙場,豪情萬丈,一呼百應。作為晉國六卿世家之一的子孫,問晷也曾有過這樣的夢想。他甚至還曾經夢想過如同自己祖父一般,成為晉國的大將軍,連大王都要對他禮敬三分。甚至連現如今的這位大王,都是中行、趙、魏、韓、智、范六卿推舉而得位。晉國無公族,六卿把持國中軍政,世家子弟,無不以此為榮。
可他卻因為出身,小小年紀,就被送去了楚國為間,徹底失去了繼承祖業的機會。甚至連趙家的家譜上,三房十六子趙冕的名字背後,已經填上了一個小小的「夭」字。
對於趙家來說,他已經是個死人,一個失去了家族和名字的人,就算再努力,也只能成為今日的問晷,距離東君的陽光,永遠差了那麼一步。
問晷看到聶冉眼中閃過的疑問,好容易擠出點笑容來行了一禮,似笑非笑地說道:「久仰聶兄大名,想不到今日會在此相遇,不知聶兄此行何為?」
聶冉聽青青說了他的身份來歷,先聽說他便是此次楚國間客的首領之一,差點就拔劍相向,可下一句,青青竟然又說他也是自己的堂兄,趙戩的親侄,這心中大起大落的情緒,讓他一時間忽略了問晷眼中一閃而逝的敵意,見他如此有禮,便也回禮道:「我聽聞楚燕兩國間客趕來此地,欲對青妹不利,故而趕來相助。」
青青這會兒一心趕著回家,也沒注意兩人之間的情緒變化,匆匆介紹完,便催著他們一起離開。
問晷跟著兩人一起回了趙家,拜見了韓薇。
這一次,青青倒是隱去了問晷的九歌身份,只說是趙家十六,偶然相逢,因阿爹的血瀅劍相認。只是寥寥數語,卻正好觸動了韓薇心中傷痛,一時間悲從心起,又忍不住痛哭了一場。
問晷頗有些尷尬,初次相見,身份又是晚輩,雖說是晚輩,卻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得眼巴巴地看著青青。
青青只得沖他和聶冉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先行離開,她等著兩人都出了門,方才抱著阿娘的肩頭,伸手替她擦去眼淚,「阿娘莫要哭了,我知道你還想著阿爹。若是阿爹泉下有知,必不願看著阿娘如此自苦傷身。」
韓薇忍著淚水,哽咽著說道:「青青,娘是看著十六哥兒,長得與你阿爹好生相似……當初,我第一次看到你阿爹時,他也不過是十六這個年紀……」
青青努力回憶了一下,雖說她先前手下留情,也有三分是因為問晷的容貌,可當時只是因為他看起來實在可憐,恍若女子的容貌欺騙性太強,才讓她中了招。可若說與阿爹相似,除了眉眼和耳垂,她還真看不出其他相似之處,明明阿爹是方臉,這十六兒是尖尖的下巴,阿娘也能認錯,可見是愛屋及烏,完全沒了辨識力。
「阿娘,難得與十六哥相認,卻惹得你如此傷心,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不帶他回來。」
「那怎麼行!」韓薇一聽就急了,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說道:「你阿爹離開趙家,這些年來都不曾見過一個親人,如今好容易見到一個,豈能如此無禮?就算……就算你阿爹不在了,他也是你堂兄……」
青青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住沒說出問晷被送去楚國為間,在趙家家譜上早已是個死人,哄了阿娘一會兒,總算讓她破涕為笑,這才又叫了問晷和聶冉進來。
韓薇這一回情緒穩定了許多,拉著問晷說起家鄉舊事,問晷耐心地聽著,對她的問題無論知不知道,都能給予完美的答覆,他本就生得俊美討喜,這會兒又刻意討好,自是哄得她開心不已。
青青見他們說得興起,便自行出去做飯。
聶冉見此情形,自己又插不上話,乾脆也跟了出去,只留問晷和韓薇兩人在房中說個不停。
青青一見他跟了出來,卻皺了皺眉,問道:「你怎麼也出來了?」
聶冉先前聽她在韓薇面前隱瞞了問晷如今的身份,正是滿腹疑竇,一聽她如此問話,便忍不住問道:「你想讓我盯著他?既然不放心,為何還帶他回來?」
青青白了他一眼,挽起自己的右手衣袖,露出手臂上一片細密的紅色針眼。
聶冉一看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青青朝房中努了努嘴,聶冉會意,頓時大怒,「是他傷了你?那你還敢讓他接近伯母?」說著,他便憤然轉身,拔劍就準備衝進屋去。
青青急忙一把將他拉住,一轉身將他拖著拉到廚房一側,低聲說道:「那時我和他根本沒相認!」
「相認又如何?」聶冉憤然道:「無論他是不是你的十六哥,如今他是問晷,九歌的問晷!你可知道,楚國那些間客,要殺多少人,才能晉陞九歌之列?那些人六親不認,陰險毒辣,根本不會在乎你是不是他的親人。你讓他接近伯母,簡直是引狼入室!」
青青嘆了口氣,說道:「他去楚國為間,也是趙家送去的。我阿爹膝下無子,如今我連他的骨骸都無法迎回,只能跟阿娘送他的衣冠回去。若是有個親人,能讓阿娘心裡好過點,就算是狼……」她微微一頓,眼神中閃過一道寒光,「先餵過這一段,若有二心,我自然不會放過他。」
聶冉定定地看著她,對她的固執著實無語。他也看到韓薇日漸憔悴,知道她因趙戩的死訊徹底沒了生機,若非還有青青這個女兒牽挂著,只怕當時就要隨他去了。他都能看出來的東西,青青自然也能看出來,所以才會牢牢抓住這個從天而降的「親人」,哪怕明知他居心叵測,也不惜借他來讓韓薇開懷。
兩人四目對視,到最後,聶冉終於還是長嘆道:「既然如此,就交給我吧!」
說罷,他轉身朝房中走去,打定主意只要在趙家,就盯死了這個叫問晷的趙十六,絕不能讓他做出任何傷害到韓薇的事。
青青沖著他的背影喊了聲「多謝」,他卻只是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進去。
剛一進門,聶冉就看到韓薇正在長吁短嘆,彷彿陷入了回憶之中,而問晷一看到他,眼神亮了亮,有意無意地問道:「十九嬸,我聽青妹叫聶兄為師兄,莫非青妹的劍法,也是跟聶兄的師父學的?」他見識過聶冉的劍法,雖凌厲霸道,但大開大合氣勢磅礴,絕非青青那種輕靈迅捷,精妙絕倫。
不等韓薇回答,聶冉已在他對面坐下,搖頭說道:「不是。青妹的劍法遠勝於我,就算是師父,也未必能勝過她。」
「哦?」問晷眼角一跳,「聶兄如此謙虛,不知尊師是哪位大俠?」
聶冉盯著他,目光炯炯,有若實質,彷彿利劍般,要從他的雙眼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看到他在自己的視線下不自然地轉了轉頭,方才緩緩說道:「我師父昔日行走江湖,一劍挑九城,方見落日紅,人送外號不落神劍。」
「不落神劍?」問晷心頭一震,藏在衣袖中的手都忍不住顫抖起來,「是不是——十八年前,在晉國連敗趙魏韓三家數十名高手,被稱為晉國第一劍的不落神劍,聶淵聶江白?」
聶冉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來,緩緩點頭:「正是家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