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知清流轉(2)
那人身形修長高挑,寬大的粗布黑袍罩在身上越發顯得空蕩蕩的,一雙鷹目深陷,薄唇微抿,儘管努力地表現出禮賢下士的溫和,可眼中閃爍的光芒和挺直的脊背,依然流露出一股桀驁的氣勢。
看到唯一站著的青青,勾踐眼光閃了閃,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緩緩說道:「寡人聽聞姑娘劍術超絕,三日連敗數百劍士。敢問姑娘,何為劍道?」
青青直視著他的雙眼,卻嗤笑一聲,「何為劍道?大王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過是個山野村姑,長於山林之間,哪裡懂什麼劍道。這點微末劍法,不過是自己打獵求生,隨便練練而已。」
周圍的人俱是一臉不信的表情,就她這年齡,就算生下來就開始學劍,也不過十五六年,可那等精妙絕倫的劍法和渾厚純正的內力,多少苦練一輩子的劍士都望塵莫及,她卻說是隨便練練,如此「自謙」到狂妄的地步,簡直讓人快咬碎了滿口牙。
勾踐顯然也不信她如此「謙虛」的說辭,只是並未表露在面上,微微一笑,道:「姑娘過謙了,寡人這百名劍士,皆敗於姑娘手下,皆言受益匪淺。以姑娘之能,若肯入我軍中,定然大放光彩……」
「從軍?」青青立刻搖頭,打斷了他的暢想,「青青不過一介草民,任性慣了,只怕無法融入軍中。再說青青尚有阿娘年高體弱,需要青青奉養,大王的好意,青青只能心領了。」
勾踐沒想到她拒絕得如此乾脆,眼中寒芒一閃,面色一冷,不等他出言訓斥,就聽得一旁傳來范蠡急促的喊聲。
「大王!」
勾踐一回頭,便看到范蠡縱馬匆匆趕來,未到近前便翻身下馬,只是他傷了這幾日,身子頗為虛弱,下馬時腳一軟差點摔倒在地,好在石藏及時將他扶住,攙著他踉踉蹌蹌地走到勾踐面前,便要下拜。
「少伯快快起來!」勾踐趕緊伸手拉住他,非但沒讓他跪下,甚至雙手拉住他的雙臂,扶著他起身,懇切地說道:「少伯身體不適,何必來此?若有要事,讓人通傳便可,你和文大夫乃是寡人臂膀,如若有損,豈不讓寡人心痛?」
范蠡被他扶起,臉上露出感動之色,只是在看到勾踐身後的青青臉上那古怪的笑容時,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勉強擠出點笑容來,低聲說道:「大王,劍士之事,大王交託與微臣,微臣自當盡心竭力。不知大王來此,所為何事?」
勾踐眉梢一挑,范蠡雖沒明說,他也能聽得出,這是不滿他微服來此,以為他不信任自己,只是這神劍女連著三日劍挑百人,已讓他心熱不已,若不能將其收服,豈能安心。反倒是范蠡如此急切地前來阻止,似乎正如梓黎所言,如此專權擅斷,籠絡人心,又將他置於何地?
他心下生疑,面上卻依舊保持誠摯溫和的微笑,握著范蠡的手臂,輕嘆道:「寡人知道少伯與青青姑娘這幾日辛苦,特命人送來食物布帛,順便也向這位姑娘請教一二。」
「大王過獎了。」
青青看著范蠡一臉的彆扭,忍住笑,搶先說道:「青青不過是在此練劍而已,未嘗有功,不敢受賞。些許微末之技,更不敢談及劍道,大王言重,青青愧不敢當。」
她堅辭不受,勾踐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起來,正要說話,范蠡卻輕聲在他耳邊說道:「大王,此事尚待從長計議。需知,青青姑娘如今乃是吳國追捕的刺客,夫差雖殺了伍子胥,但手下能人眾多,若是大王將青青姑娘邀入軍中,一旦傳入夫差耳中,只怕大王先前卧薪嘗膽韜光養晦之苦,前功盡棄啊!」
他這一語,如當頭一棒,震得勾踐腦中轟然一響,他只顧著得意於發現如此厲害的人物,卻差點兒忘了,如今的他,還是向吳國稱臣為奴的勾踐,而非昔日敢於吳王爭霸的越王。
腦中閃過屈膝為凳,被夫差踩在腳下上馬的情形,還有那次夫差生病之時,為求脫難,不得不為他嘗糞……勾踐一陣噁心,雙手情不自禁地緊了緊,范蠡感覺到雙臂如被鐵爪箍住,抬頭又見他面色陰沉猙獰,眼中恨意濃重,如陰雲翻滾,周身戾氣十足,不禁憂心忡忡地低呼了一聲,「大王!」
勾踐被他一叫,終於回過神來,急忙鬆手,戾氣一斂,重露笑容,歉疚地望著他說道:「是寡人一時疏忽,多虧少伯提醒。此事關係重大,寡人實在心急,方才貿然來此。以後此事都交託少伯,寡人再不過問。」
范蠡看著他在轉瞬之間的情緒變化,眼神也變得複雜起來,聽到他如此殷殷致歉,誠意拳拳,心中非但沒了昔日的熱切,反倒隱隱有種不安的寒意悄然升起。
「大王也不必憂心,這兩日眾劍士雖受傷不少,但或多或少都有所領悟,相信假以時日,必有所成。只是如今吳國勢大,我國勢弱,切莫操之過急啊!」
勾踐連連點頭,再無半點陰戾之色,命人將所帶財物送上之後,還特賜了一枚玉牌給青青,上面的燭龍盤螭圖中,刻著個篆體的「越」字,玉色通透,瑩潤清亮,顯然並非凡品。
「既然姑娘不願從軍,那寡人就賜這枚玉牌於你,從今往後,你可以國為號。憑此玉牌,可隨意出入王宮,見玉牌者,如見寡人。」
青青尚未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就是在范蠡的眼神示意下,接下了那枚玉牌,勉強向他行了一禮,拜謝過後,總算送走了這位大神。
范蠡並未跟隨勾踐的車駕離開,反倒讓眾劍士都離開后,只留下了石藏和范平,用一種既無奈又慶幸的眼神看著青青,輕嘆道:「恭喜了,以後是不是該稱你為趙越姑娘?」
青青一怔:「什麼趙越?」
范蠡輕笑道:「大王親自為姑娘賜名,以國為號,自是趙氏越女。如今又得此令牌,大王之下,見玉牌如見大王,姑娘有令,莫敢不從。豈不該恭喜姑娘?」
「……」
青青這才聽明白髮生了怎麼回事,越王居然給她賜了個名號,什麼以國為名,什麼王者之令,說得天花亂墜,終究不過是想要她死心塌地地給越國賣命。
「誰說我要改名了?我的名字是阿爹起的,才不要別人給我改了呢!」
她氣哼哼地一頓足,轉身就準備走。
范蠡卻叫住了她,笑道:「姑娘誤會了。尋常人家,連姓名都未必齊全,世家子女,姓隨父族,由長輩命名,除此之外,還有字有號,譬如在下,姓范名蠡,字少伯……」
青青恍然大悟,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她雖跟阿娘也學了些世家的規矩禮儀,可她生性好動,並不願學那些繁複拘束的規矩,基本上對阿娘的話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哪裡記得這些基本的世家常識。
她本姓趙名青青,如今越王賜號越女,難怪范蠡稱她為趙越。
因這種莫名的惱羞成怒的情緒,青青只哼了一聲,頭也不回,飛也似地跑下山去。
范蠡看著她的背影,輕快如一隻小鹿,淡綠色的布衣在這青山之中,彷彿一縷清風,一條清溪,簡單明澈,不沾塵埃。一時間,他竟有些恍惚,似乎看到許多年前,他在這苧蘿山腳下,看到溪邊的那個浣紗女。
那時她的回眸一笑,亦如這藍天白雲般純凈無邪,可那樣純凈的她,卻被他帶入了最黑暗的地方,苦練三年之後,明明有情,卻又不得不彼此剋制著,眼睜睜看她被送到吳國,看著她在夫差身邊小心侍奉,步步為營,終於爭得了冠絕後宮的寵愛,為越國爭得了休養生息的時機,卻一點點磨去了自己的青春與純真。
那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大的錯,無可挽回,無可言表。
「大人!」石藏在他身後,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他的神色變化,甚至可以看到他目光專註的方向,略略有些不安地問道:「楚國人招供,九歌東君尚有兩人逃生,只怕尚在山中。是不是請趙姑娘上山一趟,畢竟那裡的陷阱都是她親手所設,若無她指引,我們的人貿然上去,只怕容易誤傷……」
范蠡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若是你手下那麼多人,都找不出她短短一夜間布下的陷阱,那日後沙場作戰,是不是也要回來求助於人?讓別人替你們去廝殺戰鬥?然後坐享其成?」
石藏被他那一眼看得渾身發寒,一聽這話,更是羞愧得汗如雨下,急忙單膝跪下,果斷認錯。
「末將知錯!整個苧蘿山已在我們控制之下,末將必當於三日之內,將那兩人生擒活捉!」
「三天……」
范蠡點點頭,神色卻淡淡然,伸出手去,范平急忙上前扶住他,扶著他緩緩走到馬前,幫他上馬。他在馬背上坐穩之後,方才回頭望向石藏,帶著幾分遺憾地說道:「能競爭東君之人,絕非泛泛之輩,只可智取,不可力敵。若有什麼不對,就去……找趙姑娘吧!」
「遵命!」石藏終於得他鬆口,心頭壓著的巨石也終於卸下,目送他緩緩縱馬離去,再回頭看身後那座樹木茂盛,遮天蔽日的大山,想起昨日在裡面的抬出的四十九個人來,不禁打了個冷戰。
在這樣的山裡,處處危機,想要找出那兩個人來,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