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寒更傳曉箭(4)
趙戩和韓薇,本出身於晉國的兩大世家。
當年晉國本為周王室兄弟之國,曾為諸國會盟霸主,勢力之強盛,一時無兩。然而當初公子重耳逃亡在外,全仗世家之力方能歸國復仇,奪回王位,故而重用異姓卿相,敵視王公本族。自此晉國王族不顯,諸公子皆被外放,常年遭離間挑撥,內鬥不已,自相殘殺之下,王族所剩無幾,晉國被幾大世家把持朝政,百年來爭鬥不休,到如今,只剩下智、趙、魏、韓四大家族共同執掌。
這四家幾乎壟斷了晉國兵商農政,連晉王都不敢輕易處置。為了保持四家的實力,他們之間時而互通姻親,結為臂助,時而又爭權奪利,廝殺不休,恩仇交織,絲毫不亞於諸國爭鬥。
韓薇自幼就被許配給智氏九子,可她偏偏喜歡上了趙家的庶子趙戩。
趙戩的母親本是齊國人,與孫武相識,兩人原本有情,然尚未論及婚事,就因戰事離散,淪落為奴,被賣入晉國趙家,生了趙戩便撒手人寰。趙戩自幼在趙家被視為奴僕下人,卻不甘如此一世,便偷著跟嫡兄讀書識字,如書童般代寫功課代為受過,直至十二歲上,被歐冶子相中,收為弟子,開始學習煉鐵鑄劍之術。
趙家並不在乎多了少了這麼一個庶子,只是歐冶子名聲之大,所鑄之劍,皆為當世神兵,自然對他的待遇也提高了些許,就在四家共慶元宵節之際,遇上了韓薇。
韓薇的侍女被人收買,點燃了燈籠,引火燒著了她的衣衫,多虧趙戩及時相救,才未釀成大禍。
兩人一見鍾情之餘,私下偶有往來,結果被韓家的人說破此事,說她壞了名聲,非但不能嫁入智氏,還要將她家法處置。趙戩情急之下,在一干好友的幫助下救出韓薇,逃出晉國,途徑齊國,一路逃到了越國,在苧蘿村落腳,自此再不曾提起昔日出身,只做個鐵匠村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得其樂。
若不是因為吳越之戰,他們一家三口的日子,可謂逍遙之極。
青青同樣記得,自己小時候,阿爹帶著她在山坡上放風箏,那時的阿爹,也吹得一手好笛,只那時她成日就知道嬉戲玩耍,根本不願跟阿爹學藝。結果等她想學的時候,阿爹卻被越王徵召,送去吳國,從此一去不返。
韓薇長嘆道:「你師公早年去世,你阿爹就想著要鑄一把好劍,可這神兵之所以為神兵,皆因為鑄劍之鐵可遇而不可求,若無神鐵亦無神劍。你歐大娘也是歐家的旁支,逃難至此,就剩下孤兒寡母,你阿爹才收了歐鉞為徒,結果卻從歐家得了這塊神鐵。他之所以肯去吳國,也是因為在這裡找不到足夠的材料鑄劍。可沒想到,這劍終於鑄成,他……他卻再也回不來了……」
說到最後,韓薇泣不成聲,抱著青青痛哭不已。
「阿娘如今只剩下你一個了,阿娘不管什麼吳國越國,阿娘只要我的青青好好地活著……」
「阿娘!」
青青回抱著阿娘,忽然發覺,才不過短短几個月,阿娘的身子越發清瘦,她稍一用力,幾乎都能感覺到她衣衫下凸出的骨骼,硌得她隱隱生疼,一直疼到心裡去。
「阿娘,青青不會再離開你的,青青會一直陪著你。」這一次她承諾的時候,比任何一次都認真,認真得以為這樣說了,就真的可以陪著阿娘一生一世。
韓薇哭得累了,傷心疲憊,又被青青哄著按捏著,終於沉沉睡去。
青青卻怎麼也睡不著,乾脆拎起血瀅劍,到院外的空地上練劍。
他家的草房小院,原本就在苧蘿村最東頭的山腳下,最近的鄰居也在百尺開外,門口除了清溪流水,就是一片竹林,只有一條坑坑窪窪的小道通往村中。這些年來,越國久經戰亂,村中青壯十不存一,人煙稀少,更是少有人願到這山腳荒僻之地來,正好給她留了片清凈之地,就算練劍的動作再大,也不會驚擾到旁人。
她曾經想過無數次自己的身世,阿娘能識文斷字,刺繡女紅都遠勝過村中綉娘,阿爹能打鐵鑄劍,還有一身本領,如此郎才女貌的一對,若非隱匿在這小村的鐵匠鋪中足不出戶,怎麼看,也不像是山野村夫村婦。
阿爹時不時會跟她講些故事,說得都是那些行俠仗義的江湖遊俠,卻甚少提及諸國征戰,只怕那時,他根本不曾想過,這戰亂之火,終會燒到自己的頭上。
可她也同樣沒想到,自家阿爹阿娘,竟是從晉國私奔至此。若論禮法,兩人一旦被家族中人找到,家法處置也只有死路一條。可如今阿爹已死,阿娘卻想著回去。
回去……那種地方,難道還能容得下阿娘和她?
青青煩躁地回手一劍,身前三株株碗口粗細的毛竹應聲而斷,轟然倒地。就在這三株毛竹倒地之際,忽而有一陣勁風迎面襲來,青青正在火頭上,長劍一挽,迎著那射來的一箭而上,一把抓住箭身,氣勢不減,順著那飛箭射來的方向,直衝了過去。
這電光火石之間,她已奪箭、反衝,速度之快,幾個起落之間,不等那箭手反應過來,就已衝出數十尺,那箭手駭得魂飛魄散,從樹上跳下來就想跑,可沒跑出幾步,就見眼前一黑,身前的大樹一半的樹冠都被劈斬而落,重重地砸在他面前,若非他及時收腳,只怕已被這樹冠砸趴在地上。
「別亂來別動手!我是來傳信的!」那人趕緊舉起手來,忙不迭地告饒,「姑娘莫要動怒,我不過是替人傳信,不信你看,那箭頭已經被我去掉,上面是有人托我給你送的信。」
「信?」青青一手執劍指著他,另一隻手拿著箭一看,果然沒有箭頭,卻用一小塊羊皮包在箭頭,她啪地折斷箭身,抖開那塊羊皮,只見上面草草寫著三個大字:「速離越!」左下角處,蓋著一枚熟悉的印記。
她一看到那殷紅的印記,心間不由一顫,這印記她再熟悉不過。就再幾日之前,她還拿著那塊木牌,幫他去找孫家舊部,原以為當日一別,或許永無再見之日,卻沒想到,這麼快,就會看到他傳來的消息。
「什麼意思?」青青確認是孫奕之傳來的消息,便不再為難那人,收回血瀅劍,望著那人問道:「你是什麼人?他呢?在哪裡?」
那人之前被她劍氣籠罩,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如今她一收劍,他渾身一陣輕鬆,反倒差點摔倒,一聽到她這連珠串似的問題,不禁苦笑起來,轉身沖著她深深一揖,正色道:「在下司時久,乃是孫武大將軍門下,現追隨公子,奉公子之命,特來向姑娘傳信。公子如今尚在吳國養傷。」
「他的傷還沒好嗎?」青青微微一挑眉,只一想便知原委,輕哼道:「就他那樣成日不好好養傷,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能好才怪!你還沒說,這信是什麼意思,沒頭沒腦地讓我速離越國,我憑什麼要聽他的啊?」
司時久苦笑道:「姑娘說得不錯,我家公子的確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只是乾將軍傷得更重,暫時動彈不得,才不得不暫留姑蘇。正因為如此,公子收到消息,楚國和燕國的間客如今正趕往越國,似乎與姑娘有關。公子擔心姑娘安危,才命在下前來傳信。」
「楚國和燕國的人?」青青皺了皺眉,稍加思索,想起自己在礦洞中為救歐鉞而殺的那人,當時聽他們所說,好像就是楚國什麼九歌的人。而燕國的人……她除了在試劍大會見過那個叫聶然的劍客之外,還真沒印象,不知他們來越國找自己幹什麼。不過既然孫奕之派人前來示警,顯然不會有什麼好事。
「我知道了,你走吧!」
司時久見她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反而有些不想走了。他是孫家的暗樁死士之一,若非清風山莊覆滅,孫奕之根本不會召集他們,可就是如此,為了救出乾辰,他們也折損了不少人手,連孫奕之都傷上加傷。所幸在最危險的那一夜,辟邪始終未曾出現。
第二日他們脫險之後,才收到消息,說是前一晚在他們動手之際,有個刺客闖入宮中,將辟邪斬首之後,懸首於館娃宮飛檐之上,結果驚嚇到西施娘娘,引起大王震怒,杖責宮中侍衛統領,鬧得宮中大亂,人人自危,根本無人再顧得上這黑獄水牢中的人,他們才能平安脫險。
當時孫奕之重傷吐血之下,還大笑著說,這種膽大包天的事,也只有青青才做得出來。
正因為如此,司時久奉命送信之時,正好看到青青在月下練劍,既震駭於她的精妙劍法,又有些不服,才會飛箭傳書。卻沒想到,身為孫家的第一箭手,他這一箭不但失手落空,還被人反衝回來抓個正著,若非他早早發聲求饒,只怕青青一怒之下,他就如同她手中那支可憐的斷箭一般,被一斬兩段了。
可她就這樣乾脆地讓他走人,司時久反倒有些不想走了,想了想,忍不住湊上前問道:「青青姑娘,你可知他們為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