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嶽倒為輕(1)
不論青青能不能養得起這十幾個壯漢,這些原本是越國和楚國戰俘的礦奴,無論如何也不肯自行離去,就這麼認定了她。任她說破嘴皮子,乾脆就長跪不起,眼巴巴地等著她發話,那眼神態度,比當她是山神時的崇拜之情有過之而無不及。
青青頓時就傻了眼,她從來都是動手動腳動劍比動腦快得多,一言不和開打沒問題,可這一言不和就下跪的節奏,她連自家阿爹阿娘都沒跪過幾次,更沒讓人跟她跪過,如今眼看這十幾個年紀都可以給她當叔叔的壯漢跪在面前,這說走就走的一雙腿都邁不開了。
「你們先起來,起來再說!」
「我們這條賤命全拜姑娘所賜,姑娘若是不肯收留我們,我們寧願跪死在此,以謝姑娘的救命之恩!」
為首的兩人正是之前在礦奴中率先砸斷鐐銬的越國戰俘武成和華宏,兩人原本就是越國戰俘中的首領人物,也是在這礦洞中活得最久的一批人,久經磨難能堅持到如今,心性之堅定,遠超常人。
他們早就看出青青並非山神,卻有著神乎其技的劍法,在吳國為奴已有七年,他們吃盡苦頭,如今一朝得救,卻不願就這樣回去。若是能跟著青青學得一招半式,在這亂世之中有一技之長,方能保住自己和家人。否則無論在哪兒,以他們如今的身份,都只有淪落為奴的結果。
反正都是一無所有,與其回去給他人為奴為仆,倒不如就此追隨這位「山神大人」,武成和華宏在分配守山營物資時就此一拍即合,又各自拉上了幾個昔日在礦洞中為伴的越國人,就此長跪求收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青青哪裡見識過這樣的「無賴」,一時之間手足無措,想走又走不得,想拒絕又怕他們真的跪死在這裡。
尺琅看得眼紅,秦易卻皺起眉頭,沖著他們冷笑道:「呵呵,原來青青姑娘救你們還救錯了啊?人家一個小姑娘,收你們這些莽漢幹什麼?你們若是真想報恩,就老老實實回去,該幹嘛幹嘛,少給她添亂就算報恩了!什麼跪死在這裡,是要挾還是報恩啊?要真是男子漢,就爬起來給我滾!」
說到最後一個「滾」字,他聲音猛然拔高,如舌炸春雷,震得眾人耳朵嗡嗡只想,有體弱的甚至直接癱倒在地上,驚恐地望著他,只覺得兩腿發軟,想滾都滾不動了。
武成和華宏跪在最前面,距離最近,秦易正對著他們,他們承受的震撼也最大,可任憑耳鼻被震得出血,兩人已然如岩石般沉沉地跪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望著青青,似乎除了她的話,其他人的任何言語都無法動搖他們的決心。
青青被秦易一吼,先嚇了一跳,隨即立刻反應過來,他是在幫她,可這忙幫的……怎麼聽著都像是在鄙視她?她下意識地伸手拍拍秦易的肩膀,好奇地問道:「小姑娘為什麼不能收莽漢?還有,我不是小姑娘了!」
「……」秦易差點被她噎得一口氣沒上來,要不是看她一臉正色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的模樣,他吐血的心都有了。
青青見他臉色不對,紅得發黑的臉色比尺琅還要嚇人,心知不對,也不好再問他,只得轉向武成說道:「我不過是一介山野村姑,無田無地,勉強能養活自己和阿娘,哪裡能收養得了你們這麼多人啊!」
眾人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之前真不是說笑,真是有認真想過,算過自己的收入不足以「養」活這麼一群漢子,方才拒絕的。
秦易總算緩過氣來,他差點忘了,這位姑娘,就算再得公子看重,她的出身,也不過是山野村姑,哪裡會懂得詩書禮儀,知曉男女大防,他居然跟她講這些,真是對牛彈琴啊!
武成也懵了以下,卻聽身邊的華宏毫不猶豫地說道:「只要姑娘肯將我們收入門下,我們自有賺錢之道,無需姑娘花費!」
「呃……」青青愕然地看著他們,不解地問道:「既然你們能自己賺錢養活自己,那幹嘛還要跟著我?」
尺琅捂著臉,默默地退到了秦易身後,深深的感覺到,他方才攔住自己的舉動是何等英明。
武成一聽華宏的話就立刻反應過來,抱拳說道:「我等拜在姑娘門下,願為姑娘驅使,只求姑娘指點我等劍術,讓我等能有在此亂世立身之本。」
青青恍然大悟,「原來,你們是想向我學劍?」
「……」華宏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們身為最下賤的礦奴,一朝得救,就覬覦恩人的劍術,以追隨為名,偷師為實,心中雖是早已立誓願為她門下奴僕,永不背棄,可被這樣直接了當的說破,還是覺得臉上發燒心中慚愧,一時間,竟都找不出任何言語可以解釋開脫。
秦易點點頭,沖著青青說道:「這些人心懷叵測,姑娘不收他們也是對的……」
青青卻皺著眉頭,一一看過面前這些礦奴,搖頭說道:「不是我不教你們,一則是我不會教,我自己的劍術也學得不到家,如何能為人師?二則……你們筋骨已成,在這礦洞中苦熬多年,寒毒陰氣入骨,我的劍術只怕與你們有害無益……」
武成與華宏對視了一眼,再次深深下拜,「不敢求姑娘為師,能得指點一二,已是我等福分。我等本為越國人,戰敗為奴,能活到今日,已是僥倖。若姑娘不嫌棄我等粗鄙無能,我等願為姑娘所使,百死無悔。」
「願為姑娘所使,百死無悔!」十幾個礦奴齊齊拜倒,這一次喊出的話語,格外響亮。
或許一開始他們各懷心思,或想找個靠山,或想學點本事,或想報恩……可青青完全不似他們曾經見過的任何一種人,既沒有刻意施恩,也沒有大義言辭,隨性而為,單純直爽,不因善而為,亦不畏惡而不為。
所有人的種種心思,在她最簡單如陽光般透明心性面前,如冰雪消融,再無其他私心雜念,這一刻,方才是真正心悅誠服,心甘情願地追隨與她,再無他念。
青青遲疑地看著他們,秦易卻有些動容,意外地看著她,仔仔細細地,想要從她的眼神臉色中看出一二,看清她是真的如此「單純」,還是別有用心的收服人心。在此亂世之中,面前這等能夠在苦役黑牢中活下來的漢子,只要稍加引導訓練,都會是一等一的刺客和勇士人選,他們此刻卻心甘情願地追隨這個比他們小了近十歲的少女,怎麼想,都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尺琅的心情起起落落,如今已是徹底沒了想法,反倒長嘆道:「他們如此誠心,姑娘不妨先將他們收為門客,由得他們自行謀生,若是有時間便指點一二,也算全了彼此恩義。」
自有諸侯以來,無論是世家名門,諸國公子,無不廣納門客。只是尋常收留門客,都是由主家供養,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何曾有過他們這般奇奇怪怪的關係,就連尺琅自己說出來,都無比彆扭。
「如此甚好!」
不學無術完全不懂世家規矩的青青一聽,立刻鬆了口氣,連連點頭,這種若有似無的關係,反倒是她此刻唯一可能接受的。
「其實我也算半個越國人,只是如今我在姑蘇還有些事。你們先行一步,回越國后,可在苧蘿村落腳,等我回去后找你們。只不過……」她摸摸自己腰間空空如也的錢袋,扭頭看了秦易一眼,忽然眯起眼輕笑道:「不知秦兄可否先借我些盤纏給他們,就算是我為你家公子療傷的報酬,如何?」
「姑娘有命,秦易怎敢不從?」
秦易哭笑不得地點頭,非但交出了自己的錢袋,連尺琅的也沒放過,一併都給了武成,「我們身上就這些,都給你們吧!既然要走,就事不宜遲,否則等姑蘇十二營的人發覺,想走就難了!」
武成點點頭,領著眾礦奴向他們抱拳致謝,他和華宏一聽青青自稱來歷,皆是大為振奮,越發對她折服不已。兩人本就是越人伍長,分配起財物人手來駕輕就熟,當即便將剩下的礦奴三五分組,各自編號,約好了在越國的相會暗號,方才跟著尺琅的人去領取衣甲和偽造的身份文書,先行一步。
秦易見眾人散去,便邀青青一同回去見離鋒。
青青一聽,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不必了,他現在養傷要緊,我還有點私事,辦完之後便要回越國。你就替我謝過你家公子,日後若是有緣再見,再與他比劍!」
秦易沒想到她拒絕的如此乾脆,唯一念及自家公子的,也不過是比劍而已,全無半點私情,心中先是鬆了口氣,不用擔心回國後向夫人無法交代,卻又忍不住替自家公子不平。想自家公子人中龍鳳,平素多少世家貴女趨之若鶩都被他視若無物,好容易動了凡心,卻遇到這樣一個比他更加不通人情的女子。
所謂孽緣孽債,莫非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