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藏身與名(4)
「人格?」聶然卻在一旁冷哼了一聲,「人格是什麼?你說沒做就沒做?我們這麼多人在這裡看著,你是說我們眼瞎呢,還是覺得我們好糊弄呢?宓公子,你跟孫將軍有沒有仇我們不知道,可這婢女的死,你就算不認,難道我們就不能說了?」
公子宓被噎得無語,他也是無可奈何之下,才做出悲情受冤的樣子,可他也知道聶然說的沒錯,嘴長在別人臉上,他認不認識一回事,可別人要怎麼說,他想管也管不住,想堵也堵不上。更何況,就連他自己,如今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看看吳國那些劍士,再看看自己帶來的人,他就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說不出話來,田靖遠卻不服氣地說道:「就為了區區一個婢女,你們有完沒完?我們還有一個人被孫奕之殺了呢,宓公子不跟你們一般見識,你們還沒完了?」
這話一說,公子宓就忍不住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寒聲說道:「靖遠莫要胡言亂語!姜海自取其咎,就算孫將軍不動手,本公子也要將他處決以儆效尤。」
孫奕之這會兒連冷笑都笑不出來,面色冷冽地一眯眼,「只可惜,就算死人,也能說話。」
「你……」公子宓見他嘲諷自己滅口不成,壓根不接受他這般低頭示好,明白他已然盯上了自己,這仇一結下,便是不死不休,他再多說無益,乾脆朝太子友一拱手,道:「既然如此,清者自清,還請吳太子明察此事。宓自問心無愧,就此告辭!」
他看也不看孫奕之,拂袖而去,田靖遠急忙命人收拾起之前扔在地上的兵刃,跟在他身後朝外走去,臨走時,還狠狠地瞪了孫奕之一眼。
孫奕之一咬牙,握住了拳頭,剛想有所動作,卻見太子友朝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兩人眼神交匯,他明確地看到,太子友眼中的勸阻之意和不贊同。
田靖遠說的沒錯,莫說他們不認這筆賬,就算真的認了,他也拿他們沒辦法。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青青之前所扮的角色,連庶人都算不上。在王公貴族的眼裡,區區一介婢女,連一匹馬都不如。尋常人家,一匹布,一隻羊,都能換來一個粗使婢女。她們不過是最低賤的玩意兒,生死俱在主家的一念之間。按照周禮,王孫貴族殺庶民奴隸,只需賠償而無需受刑,可若是庶民奴隸對貴族失禮不敬,那就是殺頭的大罪。
若非他一意要追查兇手,只怕連太子友都不會將此事看在眼裡。一個服侍他的婢女,試毒而死,死便死了,難道還真想讓人償命?
更何況,公子宓不但是姜齊後人,享有周王室特賜的權利,行走各國之時,還是齊國使節,就算真的揭穿他殺人滅口,吳國頂多也就能將他逐出姑蘇。須知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以吳王夫差的性子,連勾踐這種殺父仇人都能放過,又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婢女而破壞自己仁義之君的名聲。
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公子宓一行人揚長而去,什麼都不能說,不能做。
太子友向眾人歉然一笑,道:「今日掃了各位的性子,我就不留各位了。還請各位暫且將此事保密,待我們查個水落石出之後,自會將結果昭告天下。明日各位還要比劍,還請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再會!」
他彬彬有禮的向眾人致歉,說的是送客的話,可言笑之間的風度誠懇,讓人如沐春風,哪裡還會介意今天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從一開始孫奕之給齊國人送人頭,到後來莽哥行刺離鋒,再到最後,青青中毒「暴斃」……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似乎被一隻無形無色的大手所控制操縱。眾人就算明知其中疑點重重,卻也不敢多問。畢竟公子宓的前車之鑒還在,誰也不想自己站出來成為靶子。
眾人紛紛告辭離去,太子友送罷幾位公子,回到大殿後,便揮退了身邊的侍衛,等大殿中只剩下孫奕之一人之時,方才問道:「你給公子宓的,當真是田莒的首級?」
孫奕之聽他壓根沒提青青中毒的事兒,只在意田莒的生死,莫名地忽然覺得嘴裡有些發苦發澀,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沒錯。是昨晚我和青青千里奔襲,潛入齊國邊塞,正好遇到田莒,便拿了他的人頭送給公子宓,也算是……禮尚往來吧!」
他這話一字字從齒縫間蹦出來,太子友卻忍不住嘆息一聲,伸出的手最後還是青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看重那個婢女的劍法,還不過顯然人已經死了,你若是想她復活,不如去素女營再選個女間出來,稍加調教,也好過你那個不知禮儀的婢女。」
孫奕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寒聲說道:「我、要、殺、了——田靖遠!」
太子友一怔,「為何?奕之,父王雖恢復了你的官位,卻遲遲不肯將兵權交還於你,你目前還有孝在身,萬萬不可行差踏錯,被人找抓住把柄啊!田靖遠若是個單純的江湖客,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他不光是齊國第一劍,他還是田家的下一代家主人選。我們就算以後要伐吳,現在也不能擅自對上他啊!」
孫奕之恨恨地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毅然決然地推開了他的手,堅持不懈地說道:「我一定要殺了他!因為……」他閉了閉眼,彷彿又看到雅之渾身是傷,連眉梢眼角和脖子上的傷人還清晰可辨,他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坦白告之:「啟稟太子,蘇先生曾替雅之驗屍,發覺她早在那日午時之前就已遇害,她身上上的傷勢,一大半就來自這位左手劍!太子,他們既然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在吳國境內殺人放火,我們又何必一定要恪守禮儀規矩?祖父說過,兵者無常勢,吳國和齊國之間,早晚會有一戰……」
「噤聲!」太子友一驚,先打斷了他的話,朝四周看了看,確認沒有第三者之後,方才遲疑了一下,再回頭看到孫奕之滿眼血絲,眼神和臉色都陰鬱得幾乎能滴下水來,不禁無奈說道:「奕之,我知道你不服氣。可這兩國交兵,小不忍則亂大謀。你那婢女死得冤枉,命人將她厚葬便是了。至於公子宓那邊,還是我再另外安排人過去照應他,你最近別再與他對上,否則若是真的出了事,大王怪罪下來,就算是我,也未必能護得住你啊!」
他雖然知道孫奕之的憤怒,但也無可奈何。如今他年歲漸長,又深受重臣的喜愛,比起如今沉溺後宮的吳王夫差來,在臣民中的呼聲更高。哪怕親父子,如今都各自戒備,父王甚至將他看成眼中釘肉中刺,處處對他防備掣肘,若是此時與齊國翻臉,只怕第一個要收拾他的,就是他的父王。
孫奕之看著他誠懇而無奈的神色,一雙眼慢慢冷了下來,胸中的怒火和幾近沸騰的熱血,也都慢慢冷了下來。他幾乎忘了,面前的人,不再是昔日與自己一同學劍的小師弟,而是吳國的太子。
他要衡量的,也不單單地個人的恩怨情仇,更多的是他的地位和權利,在他真正登上吳王位置之前,他只會儘可能的韜光隱晦,避免爭端,根本不可能為了他去跟齊國作對。
尤其是這一次,公子宓還是應伍相國之邀而來。連伍封都說,伍平與公子宓相交甚篤。
如今孫家已滅,只剩下他一人,太子友最有力的支持者,就只剩下了伍相國。孫奕之原本還想請他幫忙試探伍相國跟齊國的關係,如今看來,這話也根本不用再提。
孫奕之心灰意冷,輕嘆一聲,沖太子友微微一拱手,說道:「多謝太子提醒,奕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至於田靖遠和公子宓,家仇不共戴天,我自會想辦法了結此事。太子殿下的心意,奕之只能心領了,告辭!」
「奕之!」
太子友沒想到他如此決絕,說走就走,根本不給他任何挽留的機會。這大殿內雖只有他們兩人,可殿外耳目眾多,他又不能紆尊降貴地追出去讓人看了笑話,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昔日最好朋友轉身離去,那孤絕桀驁的背影,筆直得如同山間蒼柏,哪怕狂風疾雨,兀自寧折不彎。
「奕之……奕之……」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到最後,有遺憾,有無奈,有茫然,也有釋然。
他從小到大,這是相交最久的一個朋友,可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位,註定了這份友情無法成為永久。只是他並未想到,會離開得如此之快。他原以為孫奕之會為了他的將來,忍下這一時之氣,畢竟,當初也是他曾勸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可如今,連這一時之氣都無法忍受的,竟然是他。
太子友怔怔地看著前方,腦中一片空白。
是什麼時候開始,孫奕之居然變了呢?是因為父王的貶斥,還是因為……失去了孫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