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事了拂衣去(4)
離鋒從小到大,曾經有過三個師父,其中一個師父曾經對他說過,他唯一需要在意的,只有自己。
只要自己強大了,就足以征服一切,得到想要的一切。在他不夠強大的時候,就不能有任何弱點,任何會讓他產生感情和軟弱的東西,都會導致失敗。
在他生存的家族中,失敗就意味著失去一切。
財富、權利,甚至於生命。
所以他從不在乎身邊人的想法,這些侍從也好,伴讀也罷,他從來不在乎他們是真的忠誠,還是僅僅處於懼怕。
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想知道他們的想法,對他而言,他們只需要聽話便可,反正,這些人的存在,都基於他的身份,若是他不能一直保持最強的實力,那早晚身邊的一切,都會被剝奪。
優勝劣汰,勝者生存,贏家的生存法則,從來就是如此的簡單粗暴。
可今天,在她不經意的隨口一問時,他第一次,對自己一貫的處事原則,居然產生了一絲絲動搖與懷疑。
真的,可以不在意任何人嗎?尤其是……她?
「怎麼了?」青青見他默然不語,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將包裹好的葯布打了個結,隨口說道:「還疼嗎?這種草藥敷上應該很快就不疼了,可惜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回頭你讓手下再去會嵇山采一些換上,過兩天應該就沒事了。」
離鋒這才發覺,方才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她的身上,看到她那麼認真……地給自己敷藥,完全沒感覺到傷口的疼痛,如今回過味來,才發現這草藥看著不怎麼起眼,效果卻不錯,原本傷口火燒火燎的痛楚,被草藥清涼的沁入,加上她封住了傷口附近的穴道止血,重新包紮好之後,感覺比之前好了許多。
「多謝!」離鋒好容易擠出這兩個字之後,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青青倒是沒在意他的窘迫,在旁邊的水盆里洗了洗自己的手,發覺還是有些發綠,無奈地伸出手給他看,「瞧瞧,給你上個葯,我這手都跟中了毒似的……」她說了一半,忽然眼睛一亮,「對哦,我怎麼沒想到呢!」
「想到什麼?」離鋒一看到她這種表情,就覺得有些不妙。
青青笑眯眯地說道:「想到一件好玩的事,你先回去養傷,等回頭有機會,我再告訴你!記住,要好好養傷啊,別老闆著臉,心情也會影響傷口的!」
她噼里啪啦地說了一通,壓根沒等離鋒回話,就揮揮手連蹦帶跳地跑了出去,像是迫不及待地去做一件「大事」。
青青剛已出去,秦易就走了進來,進門時還有些納悶他出去這一會兒的功夫,怎麼江十三和秦九都掛了彩,還都傷在臉上,只能他去向公子復命。
秦易剛走到離鋒面前,還沒來得及回稟,就聽離鋒寒聲說道:「跟著青青,看她去做什麼。如有必要,可調用狼衛。」他不由一驚,抬頭朝離鋒望去,但見他依舊毫無表情的面容,只是眼中多了幾分急切之色。他跟著離鋒的時間最長,從未見過他如今日這般動容,只是略略一想,便抱拳應下:「遵令!」
這狼衛可不僅僅是他們帶來的這些人,在各國的驛館中,秦軍都有一支潛伏的勢力,是由離鋒的師傅之一,狼神巴瀚親手訓練而成。雖然每個驛館頂多也就三五個狼衛,可這些人的實力,遠勝過百千尋常士卒。只不過,以秦易的身份,調動狼衛,必須經過離鋒的許可,前日在清風山莊那般兇險的情況下,離鋒都不願與狼衛聯繫,今日居然為了青青再次破例,秦易知道這任務絕不簡單,自然不敢疏忽,權當軍令接下,果然看到離鋒的神色稍稍和緩,揮手便讓他退下。
秦易一出門,就看到江十三和秦九都湊了上來。
「公子有何吩咐?」江十三摸摸自己腫得有點高的鼻子,有些憂傷地說道:「要是喊我進去,就說我這會兒不方便見人……」
「我也是!」秦九摸了下自己臉上的擦傷,不服氣地說道:「大哥,還是讓我去處理外面的事吧,你服侍公子的時間長,留下來照顧他更好一點。」
秦易一聽就聽出了他們的心聲,輕哼了一聲,「怎麼?要我去稟報公子一聲,說你們不想在這裡服侍他?」
「不是不是!」江十三和秦九嚇了一跳,趕緊搖頭擺手的,就差給他跪下了。
秦九哭喪著臉說道:「大哥你可別亂說,我哪裡是不想啊,是不敢啊!你沒見公子今天的表情……我要是說出來,會不會被滅口啊?」
「肯定會!」江十三無比確信地說道:「就算公子不動手,夫人也不會放過你的!」
秦易鄙夷地看了他們一眼,「知道還廢話?公子讓我去找狼衛,跟著青青姑娘,你們想去?」
「不想!」一聽到狼衛和青青這兩個詞,江十三和秦九果斷搖頭,尤其是江十三,心窩子上還有青青踹得腳印青紫一片,想起她來就後背發涼冒冷汗,躲都來不及的人,去跟著……跟找死有多大區別。
秦九則是聽到狼衛就搖頭,當初他差點當選,後來還是拼死拼活走了門路,才被調到離鋒身邊,那些被分派到各國驛館的狼衛都是六親不認冷血無情之人,像他這樣的熱血青年,還是跟著公子比較有前途。
「不想就老老實實在這裡待著,等公子休息好了,就送回驛館。」秦易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要是再出什麼差錯,不用我說,你們自己回去提頭認罪吧!」
「是!」兩人這會兒不敢再開玩笑,齊聲應下,看著秦易匆匆離去,對視了一眼,都是一臉的苦笑。
公子的性子雖冷,但對身邊的人並不苛責,反倒是夫人的要求格外嚴苛,他們這次出來一路上出了這麼多事,還讓公子三番兩次陷入危險之中,回去認罪是免不了,就不知最後的懲罰如何,只能現在儘力將功補過,能補一點算一點了。
青青回到前殿時,今日的比武已然結束,勝出者休息一晚,明日將與五國高手對決。
這會兒太子友正命人設宴酬賓,方才還刀光劍影的試劍台這會兒已成了舞台,九名舞姬在台上輕歌曼舞,樂師在台下撫琴吹簫,樂聲婉轉動人,台上的美人更是搖曳生姿,晃花了眾人的眼。
饒是如此,眼尖的人還是注意到她悄然走到了孫奕之的身後,那些派人跟出去的公子不見自己人回報,單見她氣定神閑地回來,心知不妙,又不能明言,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強顏歡笑地與太子友應酬。
「去哪兒了?這麼久。」孫奕之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又沖著公子宓舉起酒盞,看到對方滿懷怨憤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格外的痛快,盤算著要怎樣慢慢地炮製這兩人,才能一解心頭之恨。
青青看在眼裡,輕輕一笑,答道:「釣了幾條魚,采了一點葯。」
「哦?魚呢?」孫奕之一挑眉,他早就看到那些人的小動作,只是青青任性慣了,他也不想阻攔,反正以那些跳樑小丑的水平也傷不到她,想打她的主意,那些人還不知會落到何等地步。
「不知道。」青青偏著頭想了想,貌似忘了問江十三他們,「交給離鋒的人了,他的傷勢有點麻煩,我去給他采了點葯。」
「你還懂醫術?」孫奕之意外地瞅了她一眼,沒看出她這樣「單純」的人還能學會如此複雜的技能。
「不懂!」青青聽出他話里的疑問,輕哼一聲,道:「我只認得幾種療傷的草藥,是在山裡見過的。你們這些貴人學得那些高深的東西,我怎麼會懂!」
孫奕之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錯了,但他生平也不習慣向人道歉,尤其是青青這個敵友難分的對手,聽得她話中的嘲諷之意,他也只得扭頭望向試劍台,裝作聽歌賞舞的模樣,不與她計較。
青青沖著他的背影撇撇嘴,鄙夷地做了個鬼臉,一扭頭,正好對上了太子友朝這邊望過來的視線,他先是有些驚詫,一看到她扭頭,視線相對,便沖她微微一笑。他原本就生得姿容俊美,師從伍子胥和孫武,當真是文武雙全,外形俊雅中又帶著勃勃英氣,不似一般王孫公子那般文弱,一笑之間,格外明朗動人。
試劍台上的舞姬這會兒正好都走了下來,在席間穿梭起舞,看到他笑得如此開懷,有兩個舞姬目眩神迷之餘,便忍不住轉到了他的身邊,長袖輕拂,纖腰款擺,在他身邊舞出各種動人的姿態,只求他的青眼相加。以她們的身份,能在這種場合獻舞,若是被哪國公子看上,太子友必然不會拒絕,可跟人離國遠去,哪裡比得上留下來服侍太子。
青青看到那兩個舞姬的媚眼如絲,誘人舞姿,不禁瞪大了眼睛。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場合,尤其是這些舞姬原本就穿著輕紗薄裳,舉手抬足之間露出的粉臂玉腿,膚光照人,讓場中的大多數男人垂涎三尺,其中有兩個舞姬被晉國公子和鄭國公子之間拉入懷中,舉杯對飲,動作越來越不堪入目,看得她目瞪口呆。
孫奕之皺了皺眉,他也沒想到那兩位居然如此急色,不等酒菜上席,就當眾動起手來。他稍一思索,便站起身來,朝著太子友抱拳一揖,朗聲說道:「殿下,既然今日比劍結束,卑職還有孝在身,不便參與宴飲,還請殿下容卑職先行告退。」
太子友剛點了點頭,忽然看到他身後的青青接過一個侍從送上的水果,直接就動手嘗了一枚果子,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讓他不禁莞爾一笑,「奕之說的是,是吾疏忽了。待後日大將軍正式出殯之時,吾必當前往弔唁。這幾日,就辛苦奕之……」
他的話還沒說完,臉色驟然一邊,朝著青青那邊一揮手,「來人!——」
「噹啷——」青青手中的果盤摔落在地上,她整個人身子一軟,已然暈倒在地。
孫奕之聞聲一驚,一回頭,正好看到她暈倒,頓時嚇了一跳,一伸手,就將她抱入懷中,低頭一看,只見她原本白皙的小臉上一片青紫之色,連嘴唇都變成了墨綠色,雙目緊閉,一臉的痛苦之色,連身子都變得有些僵硬,顯然是中了劇毒之狀。他心頭猛地一震,抓起她的手腕,一把腕脈,那脈息紊亂,忽強忽若,忽有忽無,更讓他心驚不已。
「傳大夫!」太子友見方才自己一喊來人,樂聲戛然而止,幾名侍衛直接沖了上來將他護住,就知道自己喊錯了,趕緊重新下令,寒聲說道:「看住大殿所有出入口,任何人不得離開!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人如此大膽,敢在試劍大會上下毒!」
「下毒?」眾人俱是大吃一驚,待看清楚青青的模樣后,吃了水果的紛紛摳著喉嚨嘔吐不止,沒吃的則趕緊扔到了一旁,生怕連碰一碰都會中毒。
孫奕之的眼神,則毫不遲疑地投向了公子宓和田靖遠所在的方向。
此時此刻,與孫奕之仇恨最深的,莫過於對面二人。儘管他們一直不曾離席,可堂堂的齊國公子,身邊能人自然不在少數,這種陰毒惡劣的手段,在場的所有人中,也只有他們的可能性最大。
他是這樣想,在座的其他人,更是如此。
公子宓則比他更加意外,朝著田靖遠看了一眼,見他同樣一臉迷茫之色,便皺起了眉頭。如此拙劣的下毒手法,莫說是田靖遠,就算他任何一個手下,都蠢得以為食物未經試毒就可以送到各位賓客手中。他此行身負重任,本就不欲在試劍大會上生事,所以才會對孫奕之的挑釁一忍再忍,可可沒想到,他居然會用那劍法精絕的婢女來施展苦肉計。
齊國兩人認定了這是孫奕之的苦肉計,自然不去理會他憤怒的眼神,可等著周圍其他人也紛紛朝他們投來鄙夷唾棄警覺憎惡的眼神時,公子宓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是來結盟抗吳,消弭戰禍,可不是來結仇生事的。
若是讓這些人對他生了疑心,那他此行的任務就無法完成。需知當初齊桓公會盟稱霸,統領各國朝拜天子,威風一時無兩。可這些年來齊國的國力江河日下,臨近的邊陲小國都已被吳國吞併,晉國又一直在旁虎視眈眈,隨時想要奪走霸主之位。他在齊國的公子中並不算最出眾,這次主動請纓前來,也是因為與伍子胥的長子有過同門之誼,曾同在魯國孔丘門下學習禮法,想要通過他來說服伍子胥和吳王,就算不成,若能與此番前來試劍大會的其他幾國公子拉上交情,日後談判起來也會事半功倍。
可沒想到,他的計劃才剛剛開始,就碰上了完全不安規矩行事的孫奕之和趙青青。
孫奕之一出手就狠辣無比,直接一夜奔襲千里,於千軍萬馬之中斬將奪首,逼得他不得不否認自家大將,眼睜睜看著他將人頭拿走,連田莒的屍體都無法保全,回去還不知該如何面對田家的人。
這會兒青青居然又意外中毒,還被孫奕之直接將疑點指向他們,公子宓懷疑這根本就是他們故意做戲,一計不成又施一計,當即起身朝著太子友抱拳一禮,寒聲說道:「試劍大會為貴國所辦,如今竟出此事,此事關係到在座所有人的安危,還請太子嚴查,務必找出兇手,以正視聽。」
太子友也看到了孫奕之的眼神,自然明白他懷疑的方向,早就對公子宓有所不滿,這會兒見他第一個跳出來,話里話外的意思,竟是暗暗指責吳國辦事不力,不由怒極反笑,沖著他冷笑道:「宓公子所言甚是。來人,先送……送人去後殿解毒。奕之,此番下毒的目標原本是你,這緝兇一事,就交給你吧!」
「遵命!」孫奕之放開青青,將她交給趕來的大夫和婢女帶走,他自己則長身而起,朝著太子友行了一禮,「還請太子下令,請在座的諸位賓客先行交出兵器,由我們暫為保管,等我們檢查完畢,再行歸還。」
太子友點點頭,朝著場中諸人說道:「還請各位公子多多包涵,為儘快找出兇手,確保各位的安全,還請各位暫時交出兵器。」
燕國的聶然第一個將自己的長劍扔到了前面,無比坦蕩地笑道:「交就交,反正試劍大會結束后,你們還得給我一把更好的寶劍。要查就趕緊查,我看了歌舞,這會兒還餓著呢!」
他一摘劍,一旁魯、衛、鄭等小國之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也都將自己的兵器扔到了座前。
晉國的公子晏朝太子友看了一眼,卻有些不滿地說道:「你們緝兇,憑什麼要查到本公子身上。本公子若是想讓人行刺,要下毒也是針對友太子,其他人算什麼?有仇報仇,那麼明顯的事兒,還用得著費這個勁兒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