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事了拂衣去(1)
公子宓萬萬沒想到,孫奕之送上的「大禮」,竟然如此難以承受。
看著懷中那死不瞑目的人頭,他的手藏在袖中緊緊攥成了拳頭,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牙都快被咬碎,臉上的神色在驚變后,很快恢復了平靜。從懂事開始十幾年的養氣功夫,讓他縱然在這種情況下,尚可壓下心頭的震駭和怒火,抬眼望著孫奕之,不緊不慢地問道:「孫將軍,此為何意?」
孫奕之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在清風山莊火場中發現的兩名刺客人頭,有人說他們是齊國人,故而孫某特地贈與公子。」
「刺客?」公子宓幾乎從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字來,保養得當的指甲掐入掌心,刺痛傳來,方能讓他保持翩然風度而不至於被怒火扭曲了面容,「孫將軍認錯人了吧!」
「哦?認錯了?這難道不是田……家人?」孫奕之瞥了面色鐵青的田靖遠一眼,笑容更加燦爛起來。青青在他身後看到,都忍不住扯扯嘴角,低下頭藏起自己鄙夷的視線。她算是發現了,這人真狠起來,是越怒越愛笑,昨晚沖營殺人的時候,他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血還笑得格外燦爛,笑得越燦爛下手越狠,那狠勁和殺氣當時把她都嚇了一跳。
「不是!」公子宓按下身邊差點跳起來的田靖遠,毫不退縮地迎著孫奕之嘲諷的眼神,一字一句,沉聲說道:「孫將軍確實認錯了。此人……絕非我齊國之人。此人或許與田將軍有幾分相似,但田將軍上月抱恙已回臨淄休養,絕不可能前來姑蘇。」
田靖遠咬著牙,也跟著點了點頭,硬著頭皮說道:「我九叔眉梢有痣,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孫將軍怕是認錯人了!」
「既然如此……」孫奕之略一沉吟,手一沉,方一按上劍柄,公子宓身邊的人唰唰地都拔出劍來。
公子宓卻伸手將他們攔住,孫奕之沖他微微一笑,用劍鞘挑起他手中的人頭,隨手一扔,他身後那個青衣小婢便已拎起方才侍從掉落在地上的禮盒,將那人頭不偏不倚地接入其中,咔噠一聲,合上了盒子。
這一挑一落一接之間,不過瞬息,卻讓所有人看得心頭一顫。
這可不是尋常的宴飲聚會,能在這裡的,就算不是一國名劍,也是略有小成的劍客,就連各國公子,都是自幼修習劍道,無論自身修為高低,這見得高手多了,眼光都是一等一的犀利。
孫奕之繼承兵聖孫武的劍道兵法,早在三年前就已在姑蘇台論劍之時所向無敵,可在場的無不是各國精英,都不是甘為人下之人,只是誰也沒想到,連他身邊一個普普通通的婢女,都有如此迅捷沉穩的手法。
眼快的人方才都清楚地看到,在孫奕之出手的同時,田靖遠也出手了,只不過他針對的並非人頭,而是孫奕之本人。可沒想到他連孫奕之的衣角都沒碰到,那個婢女拎起禮盒,一擋一磕一送,非但破了他的劍勢,還硬生生逼得他不得不還劍歸鞘,生生吃下這個啞巴虧,一口老血全咽回自己肚子里。
只是那婢女的動作太快,大部分人只看到她撿盒接頭,並未看到她與田靖遠的交鋒。
就算如此,孫奕之如此肆無忌憚的挑釁,已然大損齊國顏面,偏偏連身為主人的太子友都做壁上觀,其他人更是冷眼旁觀,尤其是對吳齊兩國本有芥蒂的別國劍士,更是巴不得他們大打出手,若是能兩敗俱傷就最好不過。
孫奕之卻曬然一笑,轉身便走,青青快步跟上,見他在太子友左下第二席落座,便站在他身後,隨手將那裝有首級的禮盒仍在了一邊,繼續看他做戲。
他的位置,正好對著公子宓,落座之後,沖著對面一舉杯,眉梢眼角的笑意盈盈,卻讓看入眼的人無不渾身發冷。
及至他落座,太子友方才朗朗然一笑,道:「奕之來得晚了,當罰酒三盞!」
孫奕之起身沖他行了一禮,又向在座眾人團團一揖,澀聲道:「還請太子和諸國貴客見諒。奕之家逢巨變,身在熱孝,本不當來,但為這滅門之仇,不得不來。這三盞酒,孫某先敬家門亡魂於此,只求先祖庇佑,讓某今日報得此仇!」
說罷,他根本無視於眾人瞠目,連倒三盞酒,灑於座前。
太子友也不禁默然,等他敬酒完畢,又施施然落座,只是一雙眼泠泠然望著對面的兩人,絲毫沒有罷手之意。
他只好輕咳一聲,轉入正題,沖著眾人笑道:「今日能得天下豪傑會聚於此,實乃一大樂事。所謂寶劍贈英雄,父王特命我備下名劍有十,贈與今日試劍之勝者,還請各位按試劍大會規則一較高低。」
他說得簡單利落,在座的除了各國公子,便是門客劍士,江湖遊俠,最不喜繁文縟節,方才更是被孫奕之和公子宓之間的暗潮波及,一聽此言,俱是求之不得,立刻齊聲道好。
一時間,除了被孫奕之死死盯著的公子宓和田靖遠,其他人都將關注點轉向了會場當中的試劍台。
畢竟,大家今日來的目的,並非看戲,而是看看今時今日,各國劍客遊俠的真正實力。吳王的招攬之意固然明顯,可就算進不了前十,如今在座的都是各國名家公子,若是能被他們看中收為門客,也是一條出路。
就算再瀟洒的遊俠兒,也有家人需要供養,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時候,錚錚鐵骨也得彎下腰來。
名劍榜上的幾位自然不會先出手,按照試劍大會的規矩,姑蘇台十方試劍台擂主先抽籤兩兩相較,勝者方可向名劍榜挑戰。
而如今能成為十方擂主的,也都不是一般人,十席之中,吳國便佔了三席,那三人先行拜見了太子友及座上諸人之後,便由人引入座位等候。接下來晉、魯、宋、衛、鄭五國各有一人,行禮后也分別入座。直到最後上來的兩人,也是第一輪比劍之人,方一出場亮相,就讓全場為之側目。
連站在孫奕之身後的青青,也忍不住跟著驚呼一聲。
上來的第一人,竟是個乾瘦的矮子,身形乾枯削瘦不說,一張臉上寬下窄尖嘴猴腮,一雙眼又大又圓,烏溜溜得活似個猴子轉個不停,可那一雙手臂卻出奇的長,若非時時拱手作揖,一垂下來,只怕雙手已能過膝。他自報家門,乃是巴蜀之人,姓袁名不破,江湖人稱靈猿手。
他這外號與模樣倒也匹配,笑嘻嘻的一團和氣,看似十分圓滑機靈。
可跟著他上來的另一人,卻與他截然相反。
袁不破身高不足六尺,這人卻身高九尺有餘,膀大腰圓,往台上一走,虎虎生風,光是那筋肉虯結的手臂都頂的上靈猿的腰粗,往那一站,更是如同一尊黑黝黝的鐵塔一般,只是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要很費勁,才能看到一雙斗眉下細細的兩條縫裡白多黑少的眼睛。
「高柳,莽哥。」
聽到那人僵硬粗糲的聲音,太子友不由微微皺了下眉,身邊的侍從立刻上前解說道:「此人來自高柳,乃是中山王買來奴隸,后因天生神力,習得霸劍術,由中山王推舉而來。」
「中山王?」太子友朝下面看了一眼,並未見到中山國其他人,只得點點頭,「開始吧。」
這兩人一高一矮,體型相差數倍,往那兒一站,簡直如同巨人與侏儒,又都是來自邊荒蠻夷之地,眾人並不在意,只當是開場嬉戲。不想等兩人亮出兵器之後,眾人想不在意也不行了。
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可這靈猿使得是九尺長鞭,莽哥用的是一對大鐵鎚,卻是長鞭險,短錘強。
只因那長鞭再長,也撕不破莽哥的防禦,可莽哥的每一錘揮出,卻發出嗚嗚的嘯聲,足以讓人聞之驚心,單看那黑黝黝大如人頭的鎚頭,重逾百斤,別說挨得實了,哪怕只是擦上一下,只怕也足以讓人筋斷骨折。
袁不破若是遇上別人,那靈蛇般神出鬼沒的長鞭以長擊短,只怕早已佔了上風,偏偏遇到的是莽哥。
這混血大漢一身銅皮鐵骨,只穿了一身虎皮短打,此刻上衣被長鞭抽得撕裂了好幾道長口子,裡面的皮肉卻絲毫不見損傷。
眾人方才明白,這莽漢看似兩敗俱傷的只攻不守並非真的魯莽,而是有恃無恐。
再快的鞭子,抽到石頭上,也毫無用處。
還好袁不破的身法輕靈迅捷,當真如靈猿一般,正如風中勁竹,任狂風猛烈,隨風搖曳,卻屹立不倒。
莽哥的大鐵鎚呼呼生風,連著數十錘飛轉如輪,雖無懼鞭打,但依然連袁不破的衣角都碰不到。
這兩人一拙一巧,一重一輕,看似天差地別,可近百個回合下來,兩人如同捉迷藏一般,在試劍台上團團打轉,卻是誰也奈何不得誰。
儘管如此,這兩人別具一格的招式亦看得眾人目眩神迷,各自揣摩比劃,暗暗思量若是自個兒遇到這等對手,又當如何應對。
眾人越看越想,便越是心驚,才發覺吳國這負責安排對陣選手之人,絕對是早有算計,若另換一人,與這兩人對上,單是這獨門兵器的絕招,就得打個措手不及,哪裡會有如此精彩的對決。
試劍台上打得熱鬧,青青卻看得無聊,她本就未曾經過正統的禮法教習,從小在山中長大,又散漫任性慣了,就算這次藏身館娃宮時由素錦指點了些許禮儀規矩,也不過是過耳清風,早被她拋諸腦後。這會兒給孫奕之當侍女也不過是從權之計,孫奕之沒當真,她更沒當回事兒。這兩人的對決,別人看的精彩,她看了幾個回合之後,便覺得索然無味。反倒是孫奕之和公子宓之間你來我往的眉眼交鋒,更讓她看得興緻盎然。
她出身鄉野,讀書不多,平日接觸到的大多也是鄉野村夫,此番入吳,短短半月間,見過王公貴族,寵妃名將,名門劍俠,間客死士……形形色色的人讓她大開眼界,讓她第一次見識到,原來一個人可以有這麼多張面孔,原來好人壞人並非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簡單,原來水會流人會變,人心更是深不可測。
阿娘教過的東西,從未有此刻般清晰,青青昔日不願聽不願學的,如今歷歷在目——看著這對本該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時舉杯對酌,言笑盈盈,眼神卻如風刀霜劍,眉來眼去的過招,比台上那兩個猩猩猴子更為精彩。
明明這人頭是昨晚她與孫奕之賓士千里,跑死了幾匹寶馬,蹋翻了齊國邊城大營,從千軍萬馬之中取得的上將軍田莒首級,到了這裡,居然被他說成是在清風山莊慘案中所得。那位公子宓更是會睜著眼說瞎話,非但不認這帳,還讓那位大名鼎鼎的左手劍都跟著瞎編,說什麼田莒臉上有痣……分明是他們心裡有鬼才對!
左手劍,摧花劍,青青抬眼朝他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他一直緊盯著自己,不禁冷笑一聲。
剛才給他的那個小小教訓,看來並非讓他安分下來,反倒是引起了他的興趣,那麼等一會兒,輪到他上試劍台的時候,她倒是可以見識一下,齊國的劍術。
「青青?」
孫奕之端起酒盞,卻見青青在一旁發獃,有些無奈地喚了她一聲,一邊舉杯示意她斟酒,一邊隨口問道:「怎麼?看得如此出神,可能看出勝負誰屬?」
「嘁,取巧之道,何足言勝?」青青壓根對這場對決沒興趣,反倒好奇地問道:「等會你要挑戰那個左手劍嗎?」
孫奕之眸光微暗,輕哼一聲,「他配嗎?」
青青撇撇嘴,不屑地輕啐道:「裝!」
這些城裡的公子也好,將軍也罷,一個比一個能裝會演,明明恨得都想拿眼神化為利箭嗖嗖地把對方射成刺蝟,還要擺出一副傲氣凌人「禮」尚往來的架勢,說到底,也不過被個「禮」字綁手綁腳而已。
只是她看著孫奕之和公子宓的眉來眼去好奇,卻不知,離鋒看著她和孫奕之的眉來眼去,原本就沒好的內傷簡直是傷上加傷,幾欲嘔血,就算試劍台上的對決再精彩,都無法讓他轉移視線。
從第一眼見到她到至今,尚不足二十四個時辰,可他卻覺得像是過了許多年。
在那短短一天一夜之間,從客棧偶遇那一劍開始,到清風山莊兩度進出,到險死還生被她一路背下山去,直到他在小舟上醒來時,失去她的身影,他在傷口痛到幾乎昏迷的時候,曾經以為這一切是個夢。可如今,夢中人俏生生地站在眼前時,他終於可以確定,自己一直以來只有劍道的心中,終於多了一樣東西。
只可惜,對方似乎並沒有與他同樣的感覺。
進來時,青青的眼風曾經掃過離鋒所在的方位,卻連停都沒停一下,就迅速低下頭,像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咳咳!」離鋒的胸口傳來一陣憋悶的鈍痛,忍不住咳了兩聲,伸手掩住口中流出的血,身後的侍從急忙遞上帛巾,離鋒擦了一下,便放回袖中。
「公子,要不……咱們今日先回去?」江十三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家公子,對他此刻的狀態簡無可奈何,他們入城之後便尋了名醫給離鋒治傷,才發覺他是傷上加傷,若非青青及時將他送回,只怕那晚真的要葬身在清風山莊。
一方面他們對青青是感激不盡,若是離鋒出事,他們這些隨行侍衛回去沒一個能活,甚至還有可能禍及家人。
可另一方面,他們對青青又忌憚不已,他跟隨離鋒多年,從未見他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甚至不惜以千金之軀犯險,若是被夫人知道,只怕又是一場大禍。
左右為難提心弔膽地熬過這一天,本以為青青離開之後,此事就不了了之,可沒想到,她居然又會出現在試劍大會上,而且還是吳國孫奕之的侍女!這讓江十三剛剛放回胸膛的一顆心,瞬間又被吊到了嗓子眼上。
這才看了一會兒,公子就已被慪得吐血,若是再待下去,舊傷複發,那可要了他們的命了。
離鋒卻壓根無視於他,只是望著孫奕之和青青,手中握著的酒樽被捏得咯咯作響,忽然猛一頓,他隨手將酒樽拍在了几案之上,三足樽腳嵌入木質的几案,裡面的酒水卻紋絲不動。
他剛站起身來,準備朝孫奕之那邊走去,忽然聽到試劍台上傳來一聲爆喝。
「兀那猴子!吃俺一錘!——」
莽哥終於忍無可忍,手中雙錘齊齊擲出,飛轉著帶著千鈞之力,朝著袁不破扔了過去。袁不破整個人一個後仰,刺溜一下幾乎平躺在試劍台上,連滾帶爬地躲過了飛旋的大鐵鎚,驚呼未定地閃到試劍台一角,回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幾乎連反擊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