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里不留行(4)
「怎麼?還想殺人滅口么?」
青青的劍意何等敏銳,立刻感應到孫奕之心中的殺意,冷笑一聲,「你們敢做不敢當,還想殺了我栽贓給我嗎?拔劍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你爺爺幾成功力!」
「且住!」
蘇詡攔在了兩人當中,板著臉沉聲道:「我不管你們是什麼關係,既然有了兇手線索,不去輯凶,在這裡內訌算什麼?」
「誰跟他有關係了?」青青輕哼一聲,不屑地瞥了孫奕之一眼,「不敢去惹齊國公子,就想來欺負我?孫奕之,你對得起你爺爺留給你的姓么?」
「呃……那個……會不會搞錯了?」伍封忍不住插了一句,囁喏地說道:「公子宓乃是大哥的好友,應我大哥相邀而來,也許……可能……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吧?」他迎著孫奕之和青青兩人犀利無比的眼神,好容易才說完自己的猜測,見兩人都是一臉的不信,又補充了一句:「那左手劍特徵如此明顯,或許……或許是有人故意假冒的呢?」
「假冒?」蘇詡皺著眉,微微搖了搖頭,「那一抓就連舌骨帶脛骨一起扭斷,力道之大,只有慣用左手之人為之,虎口繭印,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冒充得了。更何況,殺人在先,焚庄在後,誰會故意對一具本該被大火燒毀的屍體作偽?」
伍封被他說得張口結舌,徹底無語,聽到最後,也不得不點了點頭。
孫奕之越聽越冷,握劍的手幾乎要捏碎了劍柄,最後果斷說道:「蘇兄,伍封和此處都託付與你,我……這就去會一會那位公子宓和齊國第一劍客。」
「急什麼?」青青一挑眉,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就這樣找上門去,他們會承認?他們既然來參加試劍大會,明日便是比劍之期,何不當眾拆穿他們的陰謀,堂堂正正地殺了他?」
孫奕之腳步一頓,冷哼一聲,「單殺他一人,太便宜了!」說罷,他快步走出小院,解開韁繩,翻身上馬,便拍馬疾馳而去。
「咦?等等我!我也要去!」
青青快步追了出來,正好還有一匹蘇詡騎來的馬,她順手就牽走,緊追上去。
「喂——」伍封剛要追出去,卻被蘇詡一把揪住衣領拉住,一回頭,看到蘇詡冷冷的眼神,就不禁打了個寒顫,「十七哥……」
「不用叫那麼親。」蘇詡面無表情地說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怎麼會在這裡,那女子是什麼人,還有,你大哥怎麼會與公子宓交好……」
這一串問題,頓時問得伍封啞然無語,再一回頭,孫奕之和青青已跑得無影無蹤,不禁長長地嘆息一聲,一臉的苦澀,知道今日落在蘇十七的手裡,他是肯定沒好日子過了。
青青跟著孫奕之一路疾馳而去,穿出了狹窄雜亂的小巷,繞過西市,居然一路朝著北門而去。等到了城門口,孫奕之一亮令牌,城門守衛連問都沒問,就放了兩人出城。
出城之後,孫奕之更是一言不發,縱馬狂奔,一路向北而去。
青青不禁大感意外,快馬加鞭了幾下,追上他並肩而行之時,急急地問道:「你不是要去見齊國公子嗎?這方向不對啊?這是要去哪裡啊?」
孫奕之面色陰沉,冷冷地說道:「要見堂堂齊國公子,怎可兩手空空,不帶見面禮呢?」
「見面禮?」青青更是不解,「你是去尋仇不又不是去結親,還需要什麼禮物啊?」
孫奕之咬牙切齒地說道:「他們既然敢趁火打劫到清風山莊頭上,我豈能不換之以顏色,送他一份大禮?我要去邊城,齊國在那駐守十萬大軍,由上將軍田騏統帥……」
「你要去殺田騏?」青青的眼睛一亮,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十萬大軍中取上將首級么?有點意思!」
「與你無關,你走吧!」孫奕之瞥了她一眼,「大軍陣中,並非江湖廝殺,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哼!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你管不著!」青青嗤之以鼻,「當初你在吳王宮中,不一樣統領上萬侍衛,又能奈我何?我倒要看看,這次搶人頭——是你快還是我快!駕!——」
她快馬加鞭,絕塵而去,全然沒注意到,落在半匹馬身後的孫奕之眼中悄然流露的一絲笑意。
就算有再快的劍,再精妙的劍法,她本人,依然不過是個單純衝動容易被騙的小姑娘啊!
次日清晨,當第一抹晨光照進姑蘇城的時候,從北門風塵僕僕地衝進兩騎快馬,剛到門口,那兩匹神駿之極的寶馬就長嘶一聲,前蹄一屈,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眼見是不成了。
而馬上的兩位騎士身手敏捷輕靈,在馬失前蹄之際,便已飛身而起,如大鵬展翅,翩然掠地,各自手中還拎著個滴血的粗布包袱。
門口的守衛一看那包袱的大小形狀,便知定是人頭,再一看那兩人渾身染血,猶如從地獄血池中歸來一般,都不由嚇得兩股戰戰,連手中的長槍都快拿不穩了。
「站……站……站住!來……來……來者……何……何人?」
孫奕之疲憊地一抬手,亮出令牌,寒聲道:「太子令牌在此,開門!」
「是……是!是孫小將軍!」有認得他的守衛大喊了一聲,急忙命人打開了城門,放他們進城。
等兩人都進城之後,那些城衛方才圍著兩匹寶馬驚嘆不已。
「嘖嘖,孫小將軍是昨兒黃昏時分出城的吧?這一晚上就跑死了兩匹馬,真不知去哪兒了啊!」
「小聲點!前天晚上孫家慘遭滅門,孫小將軍只怕是去尋仇了,沒見他們手裡那包袱嗎?還有那一身的血……」
就在眾人的議論聲中,孫奕之在城門口向守衛出示令牌,要了兩匹馬,跟青青換了馬,直奔城中而去。
青青身上還穿著在邊城偷來的軍服,這會兒上面早已被血浸透,很是不滿地問道:「你要去送禮,也該先找個地方讓我換身衣服吧?這破衣服上的味都快熏死我了!」
「你想換就換唄?我又沒攔著你!」孫奕之對她這種完全不見外的態度十分的頭疼,明明還是敵對的立場,她卻能毫不客氣地跟著自己去敵營偷襲,非但不怕他半道陰她,甚至一夜來回千里依然如此興緻勃勃精神不減的模樣,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自信,讓他簡直毫無辦法。
青青聽他答得毫無誠意,撇撇嘴,輕哼道:「少來,你是不想趁我走開的時候,自己去找那個什麼公子和左手劍啊?我可告訴你,這兩個人頭我也有份,你和左手劍要打,也得等我在場……」
「行行行!你功勞最大,我肯定不會忘了你的!」孫奕之扶額長嘆,「就到前面的瑞祥布莊,換新衣服可以吧?」
「新衣服?」青青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很坦白地說道:「我沒錢。」
「白送你!」孫奕之磨著牙,按住掐死這個小妖女的衝動,在瑞祥布莊門口停住,下馬敲了敲門,一個小夥計打開門板,探出頭來,一看到兩人的打扮,就嚇了一跳,「壯……壯士饒命!」
「饒什麼命!我又不是來打劫的!」孫奕之哭笑不得地說道:「看清楚,白小二,是我!」
「少……少將軍?!」那夥計一聽,定神一看,方才認出他來,頓時大喜過望,趕緊請兩人進去,直接領入了後面的內院。這布莊本就是前鋪后宅的格局,光是內院就有三進,最前面是客房和夥計們的住處,後面是主人家的住處。青青還是第一次到這種店裡,好奇地東張西望,孫奕之吩咐了夥計幾句,那夥計打量了她一番,便進內院去喊了個小丫鬟出來幫她更衣。
孫奕之並未告訴青青,這本就是孫家的產業,清風山莊雖然毀了,可孫家在姑蘇城中還有十來家店鋪,城外還有上千畝良田,只要有他在,早晚還能重振孫家的聲威。
他選在布莊,就是覺得這地方比客棧清凈安全,也能放心地梳洗一番,這一夜千里,光是身上的塵土和血漬就換了足足三桶水。饒是如此,他洗漱完畢換了新衣,聽著聞訊趕來的掌柜報賬,可半天都沒見青青出來,剛想讓人去催催,忽然轉念一想,又不禁失笑。說到底,這丫頭也不過是個沒見過多少市面的小姑娘,女子愛美本是天性,她能陪他往返千里殺敵報仇,他多等片刻又有何妨。
他乾脆讓掌柜的命人去準備了朝食,等著她出來,正好一起吃飯,吃飽喝足,再去試劍大會為公子宓送上這份大禮。
可沒想到,這一等,就等了大半個時辰,孫奕之一肚子的火氣剛準備噴出來,嘲諷這個村姑的話剛到嘴邊,卻被跟在小丫鬟身後的那個女子生生給驚得卡在了嘴邊,愣是沒發出聲來。
面前這個穿著素白上衫淺碧色長裙的少女,如池中小荷般亭亭玉立,綠色腰帶系著的纖腰不盈一握,一頭青絲如瀑,鬆鬆地綰在腦後,只插了根烏木的簪子,素凈的臉上脂粉不沾,眉如遠山,目如彎月,皓鼻朱唇,膚色雖不是那種貴族少女的白皙,但別有種陽光的明媚,小鹿般明凈的眸子里忽閃著幾分羞澀,哪裡還是他記憶中那個隨意扎兩條辮子粗布短打的村姑模樣。
人靠衣裝,還真是沒錯。只是換了身打扮,就差點認不出她來了。
青青扯了扯裙子,很是不習慣地問道:「你們這裡就沒別的衣服了嗎?這身打扮……真不適合我啊!」
「挺好看的,就這身吧!」孫奕之很勉強地沒說違心話,尋常人家大多是買布料自己制衣,能買得起成衣的,都非尋常百姓,瑞祥布莊的成衣大多是供給吳國官家閨秀,從用料到做工都極為考究,他本來讓人隨意給她找身合適的就行,可沒想到,一個原本尋常的村姑換了身打扮之後,竟然會有如此迥然不同的氣質。
「先用飯吧,用罷朝食,就該去試劍大會了!」
青青嘆口氣,很是遺憾地說道:「我就說吧,還要去試劍大會,穿這裙子,我還怎麼用劍?」她嘗試著一抬腿,就聽到裙子發出「呲」的一聲,趕緊收腿,氣急敗壞地捂著裙子說道:「是這裙子不合適,不能讓我賠錢啊!」
「不用你賠!」孫奕之忍俊不住,差點笑出聲來,只得指著她身邊的小丫鬟說道:「小荷,把你的乾淨衣服找一身,給青青姑娘換了。」
「是!少莊主!」小荷應了一聲,「奴婢正好有身新衣尚未穿過,這就去給姑娘換了!」
青青鬆了口氣,跟著小荷去換衣服。這一次,兩人很快就出來了,青青還是隨意地扎了兩條辮子,擋住了半邊小臉,穿著小丫鬟的粗布衣褲,反倒更加輕鬆自如,若非那雙眼太過明亮,這身裝束真是丟人堆里就找不出來了。
「吃飯吧!」
孫奕之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心底也暗暗鬆了口氣。帶個小丫鬟出門沒什麼要緊的,若是剛才那般打扮,他身在熱孝中,還真是不方便與之同行了。
用過朝食,孫奕之吩咐掌柜等人去安排清風山莊的喪事,自己則帶著重新用兩個大紅色禮盒裝好的人頭,領著小丫鬟打扮的青青,直奔試劍大會的會場。
對他而言,君子報仇,一刻都嫌晚,不拿到仇家的人頭,他何以面對慘死的族人。
因為試劍大會由吳國太子親自主持,為確保安全和效率,前幾日就已開始淘汰賽,各國來的劍客們在城中各處擂台比劍,唯有十大擂台三日不敗的擂主,方有資格進入今日的決賽。除此之外,風鬍子所評的各國名劍榜前十直接進入決賽。秦國的離鋒,燕國的聶冉,齊國的田靖遠,包括孫奕之自己,都在其中。
當然,青青除外。
如今的姑蘇城中,有資格上進入試劍大會的,也只有孫奕之和離鋒知道她的厲害,其他的人,只怕根本不知這世上還有一個劍法如此精絕玄妙的女子。
儘管青青換上了小丫鬟的裝束,將血瀅劍綁在了背上,充作孫奕之的侍女混入試劍大會,離鋒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會場上的位置,是以吳太子姬友為中心,左首第一席乃是前會盟盟主晉國公子晏,以及晉國第一劍客趙無咎。第二席便是秦國離鋒。兩人以下,分別是齊、燕、魯、鄭等國劍客。右首第一席空著,下面依次坐著吳國三軍軍中將領。
吳王雖有藉此機會招攬人才之意,但諸國均有貴族前來,自然不能等閑視之,便由太子友親自接待,表面上依循禮據,可私底下彼此間各懷心思,暗自較量,無論是比劍器還是比劍術,都要顧及各國顏面,如此一來,這試劍大會已不是一場單純的比武盛會,而是關係到各家榮辱和名劍榜排名的重大事件。
因此,離鋒縱是有傷在身,也不得不來。
他想過會在這裡再見到青青,只是怎麼也沒想到,青青會以這樣身份進來。
明明前一天,他們與孫奕之還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甚至還為了她被孫奕之所傷。才一天不見,她居然會跟在孫奕之的身後,穿著打扮成得如同他的侍女一般,為他拎著兩個碩大的禮盒。兩人行走間的默契,讓他看得無比刺眼,連身上的傷口似乎也跟著一起抽搐起來,疼得他只能咬緊牙關,強忍著一聲不吭。
孫奕之帶著青青,徑直走到了姬友右首下第一席的空位,坦坦蕩蕩地沖著眾人行了一禮,大大方方地坐下之後,便直衝著對面的齊國公子宓和田靖遠冷冷一笑,道:「久仰公子宓和左手劍大名,今日得見,孫某特備了一份厚禮,還望二位笑納。」
青青笑眯眯地將手中的兩個大禮盒交給了侍從,那兩人不意這盒子分量不輕,手微微一沉,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驚呼了一聲,頓時引得場中諸人都側目而視。
公子宓有些意外地望向孫奕之,拱了拱手,溫雅有禮地答道:「多謝孫將軍。宓亦是久仰孫將軍大名,對孫老將軍更是仰慕已久,不料昨日驚聞貴府之事,宓深感悲憤,只恨未能早日拜會老將軍。待今日會後,宓必當前去靈前一拜……」
「不必了!」孫奕之怒極反笑,眼看著那兩個侍從已將禮盒送到他座前,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公子有沒有去過我家,我不知道。但田將軍前日到訪,孫某未能好好招呼,還真是抱歉。幸好今日孫某偶然所得,正好是貴國之物,便請公子帶回,也算是……大家有來有往吧!」
「我?」田靖遠微微一怔,眯起眼來望著孫奕之,看到他眼中利如冰刃的寒光時,隱隱覺得有些不安,正好看到侍從向公子宓呈上禮盒,公子宓正要打開,他下意識地伸手便去阻攔,「等一等——」
公子宓手都碰到了禮盒,卻被他忽然攔住,兩人一錯手之間,侍衛被嚇了一跳,手一抖,其中一個禮盒頓時被打翻,裡面骨碌碌地滾出個人頭來,正正好跌入了公子宓懷中,一張尚帶著鮮血的面孔朝上,圓瞪著一雙充滿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眼,定定地望向他。
「啊!——」
一聲慘叫,響徹雲霄,震得旁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起來,全場頓時嘩然一片。
所有人都望著公子宓和他懷中的人頭。
只要是跟齊國有點交往,不論是曾經對戰還是會盟過的人,都不會不認得這個人頭。
齊國三軍中唯一一位曾統軍多次擊退晉、燕兩國,勇冠三軍的上將軍田莒,田氏一族最有軍事天分的庶子,也是田靖遠的庶叔。有他所在的吳齊邊城,被稱之為銅牆鐵壁亦不為過。
可就是這樣的銅牆鐵壁,竟然也會有被人踏破的一日。
孫奕之對面勃然色變的兩人,微微一笑。
一夜踏破千里路,但看劍下將軍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