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探
爹爹仿佛預感到什麽,緩緩站起身,神色惶然地問:“遺直他、他出了什麽事?”
另一個官員站起身,語氣沉重地說:“房刺史在前往益州的途中,於洛陽官驛遭遇刺客的襲擊,房刺史胸前中刀,因為刀上塗有劇毒,刺史毒發不治……相國要節哀順變……”
“父親!”三哥驚叫著撲上前去。
聽聞噩耗的爹爹晃了一晃,便猝然倒地,不省人事!
一時間屋內亂作一團,下人們手忙腳亂地將爹爹救入內堂去了,兩位大人立在一旁哀歎不已。仍留在客廳中的三哥滿麵淚痕,問道:“刺客可曾落網?是何身份?”
一位大人道:“刺客行刺之後當場用凶器自盡,因此身份未曾查明,隻知道此人係女扮男裝,且右臉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是她!站在窗外的我險些喊出聲來!此時此刻,再沒有一個人比我更加確定刺客的身份,是的,就是雪凝。
想到她被愛人背叛的淒慘命運,那被刀疤毀掉的美麗容顏,那無比怨恨的眼神,那雖一再被追問也不肯吐露的“最後的心願”,我原本可以預知雪凝將要做出怎樣的抉擇。然而我竟渾然不覺直到今天!
可是,就算我預先想到這一點又能怎樣?難道我會阻止她嗎?算了,對於我而言,大哥的死並不是一個悲劇,隻是來的太突然而已。
雪凝──這個苦命的女子,在傷痕累累之後選擇與自己錯愛一生的男人同歸於盡,這一壯舉更值得我流下同情的淚水。
還有更令我害怕而又不得不麵對的……
爹爹老來喪子,三哥痛失手足!
也許,為大哥的種種罪惡付出代價的注定不僅僅是他自己的生命。
“嗚──”
靈堂上,房家闔府上下哭聲震天。吊唁之人絡繹不絕。
大哥的棺木停放在靈堂上。死去三天的屍體仍然保存完好。大哥一身素錦,靜靜地躺在棺木裏,表情安詳地就像睡著了一般,絲毫看不出被刺殺時所遭受的痛苦的痕跡。沒有了他生前那豐富的令人厭惡的表情,那張俊秀的臉還原了它的美。雖然它早已冷卻。
一身白色麻衣的大嫂在丫鬟的攙扶下哭的死去活來,好幾次甚至想要用她的頭去撞棺。看來,平日裏盛氣淩人而又感情冷漠的大嫂如今是真的萬念俱灰了。在大嫂的身後,坐著兩個幼小的孩子,那是大哥的血脈。他們還不能理解自己的母親為什麽如此大慟不止,母親激烈而出格的行為使他們受到了驚嚇,兩個小家夥也驚惶無助地啼哭著,令人看了心酸不已。
另一邊立著二哥與三哥。三哥遺則流著無聲的眼淚,俊秀的臉龐消瘦許多,寫滿了苦痛與哀傷。二哥遺愛異常地平靜,並沒有流下眼淚,死氣沉沉的眼神透出令人絕望的苦澀氣息。
爹爹神情木然地立在棺木旁,任誰勸說也不肯移開半步,甚至拒絕近在咫尺的我的攙扶。他雙手扶著棺木以支撐孱弱的身軀,目不轉睛地呆望著大哥的遺容,欲哭而無淚,飽經滄桑的臉上現出難言的悲苦之情。他試圖向大哥伸出一隻手去,卻因為體力不支而搖晃了兩下。我連忙上前攙扶,卻被爹爹倔強地推開。他努力使自己站穩,然後伸手輕輕觸摸大哥鮮活如生的臉龐,又撫摸大哥的胸口──那正是他中刀的地方,不知流過多少血,如今卻不見一滴血汙。爹爹好似要撫平那曾經的傷口,喃喃自語道:“兒啊,要恨就恨我吧,是為父害了你。”
爹爹就這樣固執地守在棺木旁。甚至沒有親自迎接前來吊唁的太子,更不用說是長孫無忌了。長孫無忌一臉鬱悶之相,沒味的很,並非是因為房遺直的死。這也不難理解,他當然清楚這件事對於他來說是個多大的麻煩,也許很快他就會被人問起自己與那個女扮男裝的刺客有何淵源。
“聖上駕到!”
皇上龍驤虎步駕臨到房家的靈堂之上。皇上的龍顏比往日蒼老了許多,隻是炯炯有神的雙目依然虎視眈眈。在皇上的龍威之下,四下的哭聲驟然停歇,眾人紛紛跪拜於地。
爹爹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從夢中驚醒,他吃力地拖著虛弱無力的軀體,顫顫巍巍迎上前去就要跪拜。皇上一把扶住,口中言道:“愛卿,時值今日,你我君臣就不要講這些俗套了。”
爹爹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父母一樣,再也支持不住,老淚縱橫:“陛下,微臣……”
皇上又道:“遺直英年早逝,令朕深為痛惜。愛卿遭此不幸,務必節哀順變,保重身體。沒想到你和朕一樣,都要忍受這老來喪子之痛啊。”
所謂的“喪子之痛”,大概是指一年前病逝於黔州的李承乾。
爹爹哽咽著點點頭。麵對皇上無微不至的關懷體恤,爹爹強打精神表達著感激之情。
皇上的聲音透著不容質疑的威嚴:“愛卿放心,朕已責令刑部徹查此案,務要查出元凶,為令郎報仇。”
爹爹聽罷,閃爍著淚光的雙眼望向皇上,顯出一絲奇異的神色,好像懷疑皇上的這番承諾,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一樣。
皇上長歎一聲,擺駕回宮去了。爹爹望著皇上離去的背影,嘴唇微顫著,又是一番喃喃自語:“元凶?報仇?不必了,不必了。陛下,不能查啊,不能!”
“吳王到!”
李恪終於出現了。
我驀地抬頭望去,李恪已凜然來到,依舊是目光如炬,表情冰冷。李恪淩厲的目光快速略過眾人,最後穩穩鎖定在我的身上。當我和他目光交匯的一霎那,一種強烈而錯愕的感覺油然而生:那個冷血無情的王子李恪又回來了。我沒有時間體味這眼神的涵義,李恪已經向爹爹走了過去。剛剛接受過皇帝慰問的爹爹還沒來得及回到他慘死的兒子的棺木旁,就不得不再次接受這個他曾經欲置其死地的皇子的慰問。
我萬萬沒有想到,李恪與爹爹在我麵前的首次直麵而對,竟然是在大哥的靈位前!
李恪修長偉岸的身軀立在爹爹麵前,更顯爹爹的孱弱老邁。李恪一言不發,向爹爹微微欠身致意。意味著這淺淺的一躬身已經是他所能給予這位元老重臣的最高禮遇了,並且在他的臉上完全推斷不出這一禮節究竟是蘊涵某種特殊的意義,還是僅僅隻是一種禮節。
爹爹表情怪異地看了看李恪,並沒有說一句答謝感激的話,隻是機械地點了點頭。
“相國保重。”李恪淡淡說了一句。
“勞駕殿下親至。”爹爹慘淡應道。
忽然,爹爹搖晃了一下,像是要倒下的樣子,我疾步上前攙扶,李恪也本能地伸手欲扶,霎那間兩人的手碰到了一起。我連忙將手挪開,同時感到臉上一陣發熱。李恪卻泰然自若地將手收回。
李恪最後又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健步離去,自始至終沒有向大哥的棺木投去哪怕一次注目。
大哥很快便入土為安了。但是房家卻沒有恢複往日的寧靜──大概永遠也沒有寧靜可言了。
“老爺,長孫國舅來了。”房春稟告。
“快快有請。”爹爹從椅子上站起身,準備出迎。
“墨兒,你先回避一下吧,不用擔心為父。”爹爹吩咐我道。
“哦。”我應承著退出前堂──這幾日因為擔心爹爹身體欠安,我時常伴其左右。
剛出前堂,那邊房春已經引領著長孫無忌匆匆而至。
等長孫無忌進了前堂,房春退下以後,我躡手躡腳地躲在門外,想一探機宜。畢竟這是兩大首輔的私下會麵,長孫無忌此行何來,爹爹又會如何應對,實在不容錯過。
“無忌的來意想必房相國一定全然明了,關於遺直賢侄的事……”長孫無忌的表情十分局促不安。
爹爹倒是一臉寬容:“國舅大人不必如此。有話但講無妨。”
長孫無忌道:“刑部已核實了刺客的身份,就是曾經在貴府為奴的雪凝。最近朝中有一些居心叵測的人,竟然拿雪凝的身世大做文章,訛言此女是受無忌的指使對房賢侄痛下殺手意圖滅口!真是荒謬至極!無忌此前根本不知雪凝為何許人也,怎麽可能指使她殺死遺直?更何況我一向器重遺直,對他厚愛有加,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我怎麽會殺他呢?對於這樣絕頂荒唐的謬論,我原本不想理會,可是轉念一想,如果任其肆意流傳,恐怕對房氏與長孫氏都致為不利,更不利於朝中群僚的精誠團結。所以無忌以為必須親自登門對相國大人表明清白。”
“國舅大人,關於雪凝是凶手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至於那些荒謬的傳言,定是有小人從中挑唆,我從未信過半句。國舅大人無需憂慮。”爹爹淡定地說。
長孫無忌這才略微釋懷:“相國果然智謀過人,一眼便看穿了小人的伎倆,無忌佩服。”
爹爹道:“雪凝行凶,多半是出於私憤,並非受他人指使。隻怪遺直平日行為不端,到處留情,自己種下了禍根。因此事關係房府聲譽,故而不便多言,請國舅大人恕我不能坦言相告。”
長孫無忌假惺惺道:“相國哪裏話。遺直遭此不幸,無忌也深為痛心!雖說凶手是雪凝不假,然而相國大人可曾想過,憑雪凝一個弱女子,就算有心殺人,又如何對房賢侄的行程計劃與途中下榻的居所了如指掌?恐怕幕後定是有高人布控。相國大人說遺直被害是因為私情,這也未免有些錯怪了遺直。哪個男人沒有幾樁韻事?再剛烈的女子也不至做出這等事。定然是因為遺直平日性情耿直,嫉惡如仇,得罪了某些權貴,所以才……”
爹爹默不作聲,隻是靜聽。
長孫無忌做完如上暗示後,自以為得計,起身道:“無忌言盡於此,不便相擾,就此告辭了。”說罷與爹爹道別離去。
我連忙閃進拐角處,躲開了這個不速之客。
當我正要悄悄離去時,忽然背後有人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頭,猝不及防的我嚇得驚出一身冷汗,回頭一看,二哥房遺愛正用詭異的表情看著我!
“二哥!”我驚得脫口而出,他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二哥伸出一隻手指在唇邊一放,示意我保持安靜,然後又指了指後花園的方向。
涼亭中,二哥雙手抱臂,望向遠方的目光顯得陰冷無比。
我上前一步問道:“二哥,你找我來這兒,究竟要說些什麽?”
二哥將那有些駭人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臉上,冷冰冰道:“二哥?你不覺得這樣的稱呼太可笑了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二哥訕笑道:“墨兒,你真的從心裏把我當成是你的二哥嗎?還是像對待大哥那樣恨之入骨到即使麵對他的屍首也不會掉下一滴眼淚呢?”
這句盤問就像刀鋒一樣,瞬間戳開了我內心的隱匿,令我我震驚無比:“二哥,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
二哥無視我的驚惶錯愕,自顧自地說:“如今大哥一命歸西,李恪、步搖,還有你,墨兒,一定都有大快朵頤之感吧。”
我無言以對。
“以為背靠長孫無忌這棵大樹,就可以為所欲為,可惜大哥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最後還是要陪上身家性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死在誰的手裏,真是可憐啊,”二哥麵無表情地說著這一切,好像他和房遺直之間並不存在某種親密的關係,“不過,大哥不知道,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總該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吧?”說罷用鋒利的目光逼視著我。
“大哥難道不是被雪凝的複仇之火殺死的嗎?”我反問道。
二哥冷笑道:“對於雪凝,你不是應該最了解的嗎?先是作為長孫無忌的棋子被送到大哥身邊,後來又做了大哥的棋子,像她這種人,用完之後當然要清理掉,可大哥居然讓她這個被一用再用的棋子落到別人手裏,做了別人的棋子,反過來要了自己的命。雪凝之前沒做成過一件事,最後這手卻做的天衣無縫,幹淨利落。看來這棋子必須在高明的主子手裏才能發揮功用。”
我怯怯地問:“你說的這位‘高明的主子’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