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登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不知為何，我很希望這是真的，但這亦是幻念，我清楚他的野心。
“吳王府的官員被貶，你好像一點也不生氣。”我突然又想起我剛才的疑惑。
“生氣有什麽用？”他不動聲色的回答。
“殿下就連治家也如此之嚴，怎麽會允許部下犯這麽大的錯誤？”我隱約猜出了他的想法。
“都說房謀杜斷，你和你那位父親想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彼此彼此。”我會心一笑，看來我猜得沒錯，他的確是在示弱，別人都在示強，隻有他在示弱，可是示強的未必真強，示弱的未必真弱，劉備處處示弱，“操遂不疑玄德”，最後也成了三足鼎立之勢，試想如果劉備鋒芒畢露，恐怕已經和袁紹一個下場了。而目前太子之爭，強者如雲，懂得隔岸觀火，才能全身而退，李恪的確不簡單！
“不過你好像太沉得住氣了，萬一有人對你落井下石怎麽辦？你就一點也不怕？”
他放下筆，一字一頓的說：“該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是呀，這等如虹的氣概也許隻有在李恪身上才能一覽無餘。
“好了，難得我能閑下來，不要再說這些了。”說罷，他重新拿起筆，那氣定神閑的姿態，真讓人有種錯覺，好像覺得他是一位不問世事的隱者，我不禁有些恍惚：“現在的你好像和我以前認識的那個吳王不同，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呢？”
“你現在看到的我就是真正的我。”他抬起頭，和我對視，堅毅的目光在我臉上掃過。
“高陽曾對我說你很不一樣……”過了一會，他突然說。
高陽說，那你呢？當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不自覺的，我竟想如此問，可是我嘴上還是裝作不以為然的說：“怎麽不一樣，都是一個鼻子一個嘴。”隨手從旁邊棋盒裏拿出幾枚棋子擺成了一個方形。
“你在幹什麽？”
“你猜這是什麽字？”我指著桌子上的棋子。
“我不喜歡猜謎。”
“是空。”
“空？”他一怔。
“人生的一切都是虛幻，不過是過眼煙雲，最後隻剩下個空字，可是還有很多東西是永恒的，殿下真的想要那些嗎？”
“也許吧。”他若有所思的說，目光深邃悠遠。他如此聰明，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可能他隻是不想明白，或者是暫時看不分明吧。
今天是重陽節，長安城裏有盛大的菊花大會，我讓雪凝他們出府去看了，整個王府也靜悄悄的，秋葉蕭蕭，天高氣爽，可是對我這個異鄉人來說，卻隻能增加我的惆悵罷了。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念的一首樂府詩，就隨口念了出來，今天拿來倒是很應景。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這麽悲涼的詩句，你想家了？”淡然的聲音從我耳邊飄過。
“是……，不，不是。”自從來到大唐，不論是房府還是皇宮，都不能讓我有家的感覺，如果我想家，也是在龜茲那個家吧。
“心惆焉而自傷。”他一語就點出了我的心事，我鼻子一酸。
“殿下沒去賞菊嗎？”我怕再說下去，真會在他麵前哭出來，就趕緊轉移話題。
“你不是也沒去嗎？”他的目光落在遠處：“我隻喜歡登高。”
“登高？”當我聽到登高這兩個字的時候，心突然劇烈的痛了起來，整個世界也天旋地轉，我竟然覺得自己曾經做過這些事情，有些奇怪的畫麵突然冒了出來，畫麵中兩個小女孩正一前一後爬著那座看不見山頂的高山，路途艱險，可是他們沒有放棄，當她們登上頂峰的時候，那個小點的女孩興奮地大叫起來：“姐姐，姐姐，我們到山頂啦……”
她歡呼雀躍著，我漸漸看清楚，那個女孩竟然是我，那另一個呢？在陽光下，手上的鐲子映出碧綠的光澤——那個曾經戴在我手上的鐲子，這些畫麵是真是假，為何我會覺得如此真實？恍惚中，我忽然聽到一個甜美的聲音：
“筱玉，筱玉……”遙遠的呼喚好像穿透了一千年的光陰，把我拉到現實中來，我眼前還是青磚碧瓦，我的心一下子沉入穀底，淚水逐漸溢滿了我的眼眶，我有些站不穩。
“你怎麽了？”他過來扶住了我，關切的問。
“我，我好像以前也很喜歡爬山，但是很久沒有爬過了。”我伸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他靜靜地看著我，默契的沒有說話，隻是我從他眼裏讀出了不一樣的東西。
“你不說我都快忘了今天是重陽節了，登高遠眺，以暢秋誌，賦詩飲酒，不醉不歸，現在沒有茱萸也沒有菊花，更沒有好酒，不過登高遙望，放目蒼崖萬仞也不錯，你說是嗎？”
“隻可惜這唯一的趣事今天也恐怕難以做到了。”
“從這裏到驪山騎馬隻要三個時辰，如果你想去的話。”
“我當然想去……。”
馬蹄急驟，揚蹄欲飛，轉眼間來到了驪山腳下，我抬頭遠望，高高的山峰直入雲霄，我長長地籲了口氣：“好高呀。”
“這才是我想要的。”他堅定的說。
“長安那麽多山，你為什麽獨獨喜歡爬這座山？”我有些不解。
“因為它最高。”
“為什麽？”
“越高的山征服起來才越有意思，越難征服我越要征服，因為我喜歡站在雲端的感覺。”他不容置疑的說，我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四個字——壯誌淩雲，以前我始終無法理解什麽是淩雲之誌，現在我真的懂了。
“走吧。”
雖然來到大唐，我每天錦衣玉食，很少活動，可是不知為何爬山這種劇烈運動對我來說竟然一點也不困難，驪山風景秀麗，遠望就如一匹駿馬，可是山勢逶迤，層巒疊嶂，山路崎嶇，攀爬過程也十分艱難。我跟在他身後，他爬的很快，但不時會回頭望，當我跟不上的時候，他會放慢腳步，直到看我跟了上來，才會扭頭繼續向前。山中怪石林立，荊棘密布，忽然，我腳下一滑，頓時失去了重心，整個身體一下子跌在地上，幸虧我及時抓住了旁邊的一棵小樹苗，才沒讓自己隨之下落。
“給我。”他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了看我，伸出了一隻手。
“什麽？”我的手還緊緊得抓住那棵樹，並沒有鬆開。
“把手給我！”他態度堅決，不容我反駁。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遞給了他，我的手被他包在掌中緊緊握著，有些生疼，可是我卻從他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一股暖流沁入心脾。峨冠博帶，一身白衫更襯得他英姿挺拔，我望著他堅忍的背影，隱隱覺得我交給他的，不僅僅是一雙手，還有我的信任和安心。
終於爬上了山巔，山腳下，護城河宛如一條巨龍環繞著富麗壯觀的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如螻蟻一般渺小，縱橫交錯的坊市，巍峨雄偉的皇宮此時都拜倒在我們腳下，我頓時被感動了。
“好美……”我喃喃自語。
“我喜歡這種傲睨天下的感覺，當如此美麗的河山都被你踩在腳下得時候，當所有人都在仰望你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要登上最高峰，即使讓我付出任何代價，即使為此粉身碎骨！”
他巍然屹立，夕陽迷離的色彩落在他英氣的臉上，他堅毅的目光，無法撼動的自信，都讓我覺得他就是一個王者。
“登高眺京洛。
街巷何紛紛。
回首望長安。
城闕鬱盤桓。
日出照鈿黛。
風過動羅紈。”我不由得念出來，現在的他不就是這樣嗎？
“
回首望長安。
城闕鬱盤桓。你說的不錯，這就是我為什麽這麽喜歡登高的原因。”
“我也是。”我們相視一笑，目光相接，目交心通。
“你跟我來，這樣看的更清楚。”他突然過來拉起了我的手，我看了他一眼，笑笑沒有放開。
走了幾步，竟然來到了懸崖邊，下麵是寬闊的山澗，溪水靜靜的流淌，對麵也是懸崖峭壁，雲霧繚繞，我差點踩空，一個小石頭從我腳下滑落，立刻跌進了萬丈深淵，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戰戰兢兢的看著腳下，正在這時，雲湧風飛，陣陣狂風夾雜著沙粒撲麵而來，我用手擋住大風的襲擊，看向旁邊的他，他傲然挺立，沒有一絲驚恐，寒風吹起了他的衣袂，可是他巋然不動，就連這峻峭的險峰在他麵前的也黯然失色。
“每當我不開心的時候就來這裏。”
“殿下貴為皇子，你還有不開心的事嗎？”
“想不想聽我的故事？”
我沒有回答，他停了停，開始說了起來：“我的母妃是隋煬帝的女兒，高貴美麗，在我的記憶裏，她是個溫柔似水的女子，但從我記事起，父皇就很少來母妃的寢宮，我從小也幾乎沒感受到父愛，父皇對我一直很冷淡，我每天刻苦讀書，練習騎射，就是想有一天能引起父皇的注意，可是父皇直到現在也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和李愔常常被兄弟們嘲笑是暴君的外孫，李愔總會暴跳如雷，每當這時侯，我總會拉住他，但是他不知道我的拳頭握的比他還緊，但我不會出手，我就是要讓自己忍別人所不能忍，因為隱忍不怒，勝於勇者。我從來不靠任何人，更不相信任何人，我對自己說我能依靠的，能相信的隻有我自己，我會靠自己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