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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揭曉(九)

  “這位客官,咱們小店已經打烊了,您若再一直這樣下去,咱們隻好趕人了……”京城一家酒肆中,小二為難地看著滿桌的瓶瓶罐罐和倒在桌上神誌不清的女子。


  “怎麽回事?”酒肆掌櫃查完賬指了指唯一的客人“你怎麽還沒把她弄出去!?”


  “這姑娘醉得跟灘爛泥似的,怎麽叫都叫不醒……”小二有些委屈。


  “來來來,咱兩一塊兒把她抬出去!”掌櫃身體力行,是個十足的行動派。


  二人一前一後打算將女子橫著抬出去的時候,酒肆門外倏忽走進一位跛腳的少年人,他攔下二人略顯粗魯的動作。


  “我是來接她的,把她交給我吧。”少年朝二人歉意地笑了笑,隨手遞上些碎銀子。


  見到錢,掌櫃的晦眉一展,態度一百八十度翻轉“好說好說,下回官人可要注意了,別再讓你家娘子喝得這般酩酊大醉,婦道人家會被人看了笑話!”收了錢,連講話都要講出些真情實意來,好讓方才那一幕的尷尬快些散去。


  “受教。”少年人眉頭微蹙,敷衍著頷首。


  恰巧一陣折騰鬧醒了醉酒之人,她怏怏睜開渾濁的眸撒潑道“婦道……嗝……人家怎麽了?婦道人家喝酒……招誰惹誰了?憑什麽笑話我!憑什麽!嗝——”說罷便要揮拳上去,醉酒之後的拳頭像是套了層輕紗,虛浮在半空晃來晃去逮不著人,最後被身後之人掣了回去。


  “您趕緊將她帶走吧!”小二急不可耐地送客,生怕她吐一地回頭還得清洗。


  “別碰我!”醉醺醺的女子猛地推開攙扶自己的人,視線之中一片朦朧,她扭了扭眼睛,發現眼前的人與物更加模糊不清,隻依稀察覺出他有些僵直,“你誰啊!”對著這團模糊的清影發問。


  “客官你別發瘋了,快跟著你家官人回去吧!”掌櫃的恨不得給她腳底下安個彈簧立馬讓她從自家酒肆中彈出去。


  “紅墳,是我。”少年再一次上前攙住身形不穩的人兒,“我是初五。”


  “初五?”醉酒之人發訥地苦笑起來“你騙人!初五早就離開我了……”


  聞言,少年人眼中騰起陣陣酸澀,他輕輕攬住前者左右搖晃的肩,不再言語。


  夜晚的京城就像是樓蘭新娘一樣妖嬈豐腴,尤是春節即將來臨,整一條大街上都盤桓著數不盡的歡騰,各家商販忙著推出節日的優惠活動,窗花,紙燈,新衣裳,新鮮花樣層出不窮,迷人眼球。


  少年人攬扶著醉醺醺的人兒走在大街上,宛若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道逆行的支流。


  “年三十兒那天宰豬還是宰羊啊?”


  “不知道呢!看阿爹阿娘怎麽安排!”


  “我可愛吃娘做的油渣薺菜餅了!阿娘一定會選宰豬!”


  “那可不一定,咱阿爹愛吃烤羊腿,說不定會把咱家棚裏的那隻老羊宰了……”


  “嘶溜,別說了別說了,我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擦肩而過的男男女女們幾乎都在討論著有關節日的話題,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對生活無限的希冀,由內而外地眉開眼笑,少年人似乎也受到了節日氣氛的渲染,臉上揚起若有似無的笑意來,然而也隻是瞬間又沉了下去,以往的每一年春節,他都是一個局外人,他習慣站在船頭凝望護城河對岸燈紅酒綠的世界,無喜無悲。


  醉酒的人兒走得不耐煩,突然蠻力甩開了少年,踉踉蹌蹌尋來一處石階坐了下來,自顧自俯首玩起了石子對對碰。


  初五不動聲色地坐到了她的身邊,時不時為她撿回蹦躂到遠處的碎石。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醉醺醺的人兒猝感腹部一陣上湧的惡心,朝著一旁幹嘔了起來,“啪嗒”一聲什麽東西從紅墳脖頸間掉落在地。


  後背落下輕柔且富有規律的安撫,似是怕她傷著自己一樣,極度憐惜之餘雜糅了些無可奈何的歎息聲。


  “初五……”紅墳有些遲疑地開口,冗長的尾音含著太多不可言說的情緒。


  後者微微一怔,應聲“在。”


  “好像是我的一個劫難……”酩酊之人吸了吸鼻子。


  原來她沒有叫他,少年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深深凝望紅墳傷情的側顏,心口像是被學藝不精的繡娘一針一針用淩亂的章法刺得鮮血淋漓,她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將是繡娘不知所以的死扣,將他的心整個擠碎。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的眼裏就隻有他了……”紅墳憨笑了起來“他敦厚,溫柔,心地善良……他總是不遺餘力地拯救別人……”隨即又哭喪了臉“就是因為他對誰都那麽好……我才發現自己與旁人終歸一樣,我啊……”哭笑不得地指了指自己“我好歹是萬怨之祖啊……居然成了他未婚妻的替代品……而我還傻愣愣的以為,他對我……是特別的……最可笑的是,我不想成全他們,一點也不想!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分開半柱香都會想他,可就是這樣濃烈的感情……卻付之一個完完全全不屬於我的人……”


  趁她語歇之際,少年人無措地抹了一把自己的下頜,隨後緊緊抿唇抬頭凝望墨色的天空,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止住眼中肆虐的淚水。


  萬怨之祖用肩膀擦了擦眼角的濕潤,隨後卷起袖子朝身旁無聲的傾聽者伸出手掌心“挺好看的是不是……這火苗圖案紋得像是真的一樣……你知道它是什麽嗎?”


  “斷念炎。”


  本想賣個關子嚇唬一下這個老實巴交的聽眾,沒想到他居然認識斷念炎,紅墳怔了怔,不甘心地又問“你知道它是用來做什麽的嗎?”


  “焚靈序規的懲戒印,用以監視發誓之人。”


  醉酒的人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來,“你怎麽全知道?難不成……”紅墳朝少年跟前挪了挪,“你是我的靈識?”


  “……”


  “靈識”不語,紅墳黯然垂眸,慘笑著問“你知道,自以為是的我用焚靈序規做了多麽可笑的事嗎?”


  少年人的視線凝滯在紅墳的掌心之上,遂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發誓永遠不會愛上他,你說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去,也不會對他動心。”


  語畢,紅墳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半晌,隨後傻笑了起來,眼角還掛著尚未蒸發的淚滴,她越笑越大聲,越笑越不對勁,最後嚎啕大哭了起來,“世上男子眾多……可我卻偏偏隻對他一人動了心……在早就知道他心有所屬的情況下……我是個自大狂!我是個沒用的人!我連人都不是……我隻是一縷貪圖人世情愛的怨啊……”


  喝過的酒似乎都從紅墳的眼中流了出來,淚水就像是開了閘門的水壩。


  少年人板正紅墳麵朝自己,心疼地抹去她那溪流一樣的殷紅淚水,嚴肅而又鄭重地對她說“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有未婚妻,他也從來沒有像你認為的那樣心有別屬。”指腹停留在她腫脹的下眼瞼,初五唇角浮起一抹無奈的哀愁,遂聽他長歎一聲,認命道“他同你一樣無措,彷徨,局促……因為你早就占據了他中所有的位置,他的眼裏,他的心裏,除了你……還是你……紅墳,你是他誕生於世,庸庸碌碌的生命中……唯一的驚喜。”


  這場哭泣來的太晚,在連續喝了數天的酒之後,終於抵不過這一刻的乏力,紅墳隻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沉,眼前的畫麵越來越暗,渾渾噩噩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訴諸真情,然而就算她再怎麽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疲倦還是幕天席地掩住了她所有的思緒。


  初五哭笑不得地攬住紅墳軟泥一樣的身子,他搖了搖頭“竟又這般睡了過去……紅墳,你真教我……束手無策……”


  借著石階背起紅墳,負荷的重量較之從前輕了許多,少年人將紅墳往上提了提,難耐心中的疼惜。


  “初五……我……想你……”陷入睡夢中的人兒囈語不斷。


  去往裘三烏家的路途並非十分遙遠,少年一再放慢腳步,想著時間就這樣凝滯便好了,如果可以,他願意一輩子就這樣背著她走下去。


  “初五……嗝……謫仙……大人……你在哪……紅兒……找不到你……”混亂的記憶在腦海裏上演著,紅墳無法分辨出潛意識中的初五與謫仙大人的區別,甚至覺得謫仙大人就是初五的模樣……


  “篤篤篤”


  “這麽晚找誰啊?”裘三烏的聲音從屋子裏頭傳了出來,聲音中夾雜著被叨擾的慍意。


  “裘大哥,是我,初五。”


  聲落不稍一會兒便見屋門大開,裘三烏踩著鞋跟披著外套急匆匆趕了出來“原來是初五兄弟!”邊說邊開院門,察覺到少年人背後的紅墳,他問“哎呦,紅姑娘也來了啊!你們兩這是……在一起了?”


  初五沒有解釋什麽,紅墳身上濃鬱的酒味隨著夜風飄到了裘三烏鼻尖上,後者騰時明白了過來“哎呦我的小祖宗,好端端的喝這麽多酒幹甚?”幫忙將爛醉的人攙進了屋,剛跨門檻,發現少年人沒有跟上前來,裘三烏回過頭“怎麽不進來啊?”


  從懷中掏出一袋銀兩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少年人歉意地說“勞煩裘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紅墳,她醒了之後若問,你便說是你在酒肆裏偶然間發現了她,順道將她帶回來的。”


  “等下等下!”裘三烏急忙叫住了少年人,“這麽晚了你不住下嗎?”


  “而今我在黎王府就職,王府規矩森嚴,這便要回去了。”語畢,初五轉身離去。


  裘三烏納悶地撓撓頭,“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去了黎王府……”


  一來一去時間已經不早了,寒鳥歸巢,更深露重,道上彌漫起一層薄薄的霧。


  回去時路過紅墳玩石子時的台階,發現石子之中躺著一枚鱗狀吊墜,撿起來一探,發現它四周呈焦炭色,仿佛被大火烘烤過一遍似的,思慮間是否紅墳所遺漏的物品時吊墜倏忽發出一陣微弱的金光來,隨之鱗身的焦炭色漸漸消弭成芥粒隨風散去。


  “好久不見了……”幽幽的周圍傳來一陣空靈的問候,好似如夢初醒般的悵然口吻。


  初五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了一跳,四處尋找聲源,“誰在說話?”


  “往身後看。”空靈的聲音指引無頭蒼蠅一樣的少年人。


  應聲轉身,一團漂浮在空的金色光團驅散了周遭惱人的迷霧,初五記得他是誰,覷向它的視線裏夾裹了半分警惕“阿祈?”


  “不錯,你還記得我。”阿祈的聲線有些疲倦但始終不離傲慢“身負天劫之人。”


  “我的名字是初五,不叫什麽身負天劫之人。”少年冷下聲調。


  “嗬,還挺有脾氣……”阿祈不以為然地打了個哈欠“看來是你救了我,也是……除了你沒人能救得了我。”


  “救了你?除了我?”初五不解。


  金光朝遠處竄了竄,非但沒有解答少年人的困惑,反而提出了另外的要求“暫時將我留在身邊,不要還給紅墳。”


  “為何?”少年人警惕地問。


  “因為你比她更需要我。”實際上阿祈更需要少年人,但他不會傻憨憨的將實話全部供出來。


  “是麽?可惜我並不這麽覺得。”少年人撇開視線,轉身往黎王府方向走去。


  阿祈拋出誘人的話,借此停駐了初五的步伐,“黎王府中的結界,是巫祭一族的特有的術法。”


  前者僵直在原地半許,“你……都知道些什麽?”


  金光再次傲慢地扯開話題“想知道怎麽破解紅墳的焚靈序規麽?”題外話是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和秘密,又恰巧知道你需要的一切,你沒有理由不把我待在身邊。


  初五目光淩冽地問“如何?”


  “太簡單了,你改個名字便可。”


  這豈非是鑽了天道的空子?但聽來卻十分在理,畢竟當初紅墳是以“初五”二字作為序規的誓者。“就這麽簡單?”


  “難道你還指望紅墳那破腦子解決這個問題?得了吧,她除了會乖乖認命地遭雷劈,什麽辦法都想不出來。”阿祈太了解紅墳那自大又蠢笨的腦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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