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緣橋
紅墳無措地捂住了胸口,那裏像是被滾落的山石給堵了嚴實。
“晚夏天悶,還是出去透透氣的好。”初五的話再次飄了過來,“躲避不是辦法。”最後,他溫純的嗓音驟降深沉。
“你在說什麽啊?初五哥哥……我怎麽聽不懂?”宸兒看向這個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少年,他柔和的側顏突然間砌滿了凝肅。
“一起去吧。”同樣的話被再度說出口,倒有了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
萬怨之祖驚奇的發現自己的身體提前於意識做出了反應,她回過頭,有些局促“你們……稍微等我一下,我去梳洗一下。”
紅墳到底是適合熱烈的妝容的,待她著一襲儒袍長衫半掛輕紗這種尋常人家的衣服出來時,總覺得像是一塊上好的珊瑚外頭掛了塊墩布。
三人沿著水路,泛舟途徑護城河關口來到了天緣橋碼頭下邊,遠未到午時醉夢塢開選花魁,這岸上卻早已擺滿了各類樣式的小攤位,將人潮擁在最中間,不時又有來往的馬車,一時間擦肩摩踵,擁擠不堪。
將宸兒拉上岸後,少年朝船上的女人伸出手,女人遲疑了小會兒,最終還是握住了他的手,微微涼,卻滿是力量。
“哇,我最愛的吹糖人!”當看到自己最喜歡的糖人時,宸兒拎起裙擺,朝著攤子奔去。
“宸兒!人多!”初五欲上前拉住,小丫頭卻像隻剛剛破殼而出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雀兒,迅速撲扇著雙翅飛到了攤子旁,好在吹糖人的手藝人在視線範圍內,看著宸兒綴滿歡喜的臉,初五也隻好縱容地歎息一聲,由她去了。
紅墳心情複雜地坐在了河岸邊的柳樹下,目光沒有焦距,時而落在天緣石橋上掃視人來人往,時而跳入水中隨錦鯉嬉戲。
“誒?這不是初五老弟嘛?這你媳婦啊?”忽然,身旁經過一位抗著麻袋的粗壯男人,他左臉上兩道深淺不一的刀疤很是瘮人,他指了指端坐在柳樹下的女人,又拍了拍少年“小夥子豔福不淺啊!”
“咳咳——!”初五單薄的身子哪裏經得住這般拍打,下時就被嗆得連連咳嗽,他趕忙否認“不是的,孫大哥……”
“大男人扭捏個什麽勁!縱使未過門,也快了不是?”壯漢挑了挑眉,朝初五擠出一個“我都懂”的眼神。
“當真不是!孫大哥莫再開初五玩笑了!”少年不敢看紅墳,更不敢與壯漢對視,隻能將低著頭緊盯岸邊長滿青苔的青石。
壯漢見二人確實沒什麽互動,初五又露出前所未有的尷尬表情,輕咳一聲扯開話題“喏,這是俺娘做的醃肉,本想拿給賣油錘的王老頭,今日便送你罷!”說罷,壯漢將麻袋遞給了初五。
“不可啊孫大哥,這是孫大娘送王大爺的,初五不敢擅拿。”初五連連推辭。
“老弟是看不起老哥?俺家常年餘肉,王大爺那份子俺明日再送便可,初五老弟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語歇,男人正色道“俺娘巴不得俺把肉交給你,若不是你,俺這身家性命三年前便跟著那條破船一道沉入湖底了!老弟再推辭,老哥便生氣了!”說罷,臉上開始烏雲密布。
“呃……”初五欲言又止,隨後撓撓頭“好,好吧……我收下便是了……”
壯漢原本烏雲的臉瞬時陽光燦爛如是三伏天的烈陽,他咧著嘴又拍了拍少年“這才對嘛!今日俺還有事兒,就不耽擱了,記得下次來俺家吃飯!俺們親自下廚給你燉個豬獾子補補身體,瞧給俺老弟瘦的!”隨後壯漢歪過腦袋看向一直瞅著他們的女子道“別看我老弟瘦弱,待姑娘過了門,閨房之趣自當少不了你的!”
“!?——”聞壯漢吞吐露骨之言,少年人的臉“騰”地一下充了血,如是姑娘們乞巧節手中的攥著的幾粒紅豆,他磕巴著似怒又嗔“孫,孫大哥!你,你,你莫要再……”
壯漢鼻孔動了動,嗅了嗅周遭的空氣“老弟,我怎麽聞到了一股糊味?”
初五一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還好還好,沒燒起來……環顧四周,原來是天緣橋旁駐紮的雜耍團正在表演噴火,壯漢知曉少年經不住逗愣,發出陣陣爽朗笑聲,隨後朝一旁的紅墳做禮頷首後離去。
本以為罪魁禍首離去尷尬的氛圍便會遠去,沒想到柳樹下的紅墳竄起身,來到少年身旁,瞪著雙炯炯大眼,一臉認真地問道“何謂閨房之趣?”百思不得其解的詞匯,這是紅墳第一次聽說。
‘喂喂喂,你關注的點不太對啊……’初五剛剛降溫的臉色又再次升了溫,他心下叫苦不迭,口中也愈發不利索了“就是……那個……呃……”
微風吹過,揚起女子的鬢發,吹到少年的臉上,如是羽毛點燃了大火,燒得他渾身滾燙,恨不得立馬鑽進河裏,他的視線到處尋找落腳點,最終定在了天緣橋上,於是趕緊轉移話題“你看那裏,你知道,那座石橋為什麽叫天緣橋嗎?”順便閃躲紅墳探知的目光。
好奇的事情很容易被另一件更加好奇的事替代,於是乎紅墳便這樣輕而易舉被帶跑了,她也跟著一道看向不遠處的拱橋,水中倒影著它灰墨的古老模樣,一塊一塊不規則的石頭被完美的契合,上頭滿是青苔鳳草,它宛若是曆經千年的老者,溫柔地承載歲月的洗禮。
“傳說,這座石橋在軼城還隻是一片荒蕪的時候便已經存在了,老人們說這座橋是連接星漢兩岸的神橋,曾渡過兩位神祇,他們在此表露心跡,從此便得名天緣。”初五漸漸平複心悸,視線落在橋麵上用古老文字篆刻的橋名。
紅墳迎風將鬢發撩至耳後“是怎樣的兩位神祇?”
少年的桃花眸宛若籠罩了層暮靄,他說“四海之主九州之神,龍祖燭陰;以及東夷族神女,丹朱。”
腦海裏閃過些許不成畫麵的零星碎片,那些碎片如是銳利的刀鋒,肆意在腦袋裏切割,疼得齜牙咧嘴,紅墳咬唇忍耐疼痛,“他們……相愛?”問出口的瞬間,隱約能察覺這個傳說的結局不會太好。
“燭陰掌管世間法則數千萬年,他本是九天外的神,是這個世界本身,可以是一縷風,一塊石,一片湖。少年眼中的霧濃厚了起來,視線掃過河水中正努力向岸邊攀爬的青蟹,他的語氣愈加溫柔,“也可以是湖中的一隻斷螯蟹……後來,他遇見了一個足以攪動他冗長歲月的人,一個讓他從此化形人身陪伴在旁的神女,說來好笑吧,創造這個世界的神,愛上了自己所創之物,甘做信奉她的香火徒,隻為了每日聽她傳道。”
“真不敢相信……這世上能有令這位上古大神心動之人。”紅墳蹙眉。
經過柳樹旁的三三兩兩的人朝初五打招呼,少年停頓下來與他們回禮,一旁的女人忽地很好奇少年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仔細觀察過這些人臉上的表情,隻有由衷的欣喜才能不自覺牽動眼角的皺紋,他們眼中滿是對少年的友善,根本不似自己在醉夢塢接觸過的那類人,說不清楚,就好像,他們眼中的少年會發光似的……紅墳轉而緊緊盯著初五,前者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局促在原地不知如何辦,“我臉上,有什麽嗎?”
“有啊。”女子莞爾,嘴角勾勒起狡黠的弧度。
“啊,對不起……”少年聞言忙不迭擦拭起來,直到雙頰被麻布摩得紅了大片,才問“還有嗎?”
“有。”
“……”打算連著腦門也一並囫圇搓紅的少年忽地被女人拉住,她失笑起來,露出貝齒,“別亂擦了,我給你指指。”說罷,她的食指漸漸靠近少年的瞳孔,再差幾分便能戳進眼中,少年往後縮了縮,唯聽紅墳抿著笑意說“你的眼睛,好像會發光誒……綺麗得不思議……”
“你!”反應過來前者是在捉弄自己,少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慍時怒瞠的雙目如是圓溜溜的芝麻湯圓被咬破了口子,瞳仁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氤氳,好不可愛。
紅墳得逞地大笑“我在誇你好不好!小氣鬼!”雲翳滿布的心情刹那晴空萬裏,怎麽會有連生氣都這麽好看的人?某位怨祖感歎自己對美色當真一點抵抗力都沒有。
見少年一瘸一拐轉過身站到了另一顆柳樹旁不言不語,明顯是生著悶氣呢,紅墳裝作乖寶寶來到跟前扯了扯他的衣擺,“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實在不行我給你跪下?”
“……”初五依舊不做言,拉開女子的手,將腦袋撇到另一邊。
‘拜托,我最討厭冷戰了啊!瞧我都幹了什麽事兒!’紅墳奮力撓了撓頭,又竄到少年視線所在的另一邊,強迫他接納自己的身影,“對不起嘛,我這個人啊,就是喜歡作弄長的好看的人,你生的如此俊俏,我忍不住嘛……”
“你這個人!”初五臉更白了,他不明白今天的自己哪有這麽多的氣可生,隻聽他連呼吸都險些不穩嗬道“厚顏!”
“厚顏是什麽意思?臉皮厚嗎?”紅墳嬉笑一聲“靈鵲以前也這樣說過我,嘿嘿。”
‘完全是當做誇讚了啊喂!’初五冷著臉扶額“真是敗給你了。”
“這句話是不生我氣了嗎?”女子欣喜,又道“故事繼續吧?後來發生了什麽?”
少年一怔,垂下眼簾“這個傳說的結局並不好,你確定要聽?”
“反正是假的嘛,我就當一樂嗬唄?”紅墳神情一暗,嘴上的笑意卻咧得很大。
“是啊,終歸是傳說,都是假的……”少年呐呐自語,隨後看向遠處越來越擁擠的人潮緩緩開口“這座橋原是星河之橋,唯一連接彼岸之地,星河之璀璨,是燭龍唯一想到的浪漫,他帶她來此,表露身份,沒想到卻將神女嚇破膽,神女此之後逃竄人世,隱姓埋名,而後燭龍日夜坐於橋邊等待神女,那段時間他無暇掌管白晝更迭,導致人世多災……”
“噗……”紅墳覺著心口有點堵,嘴裏卻發出一聲嗤笑“這樣的神女,值得燭陰大神的垂憐?”她話鋒微轉,帶著了些許惆悵“若換做是我,一定會日夜伴著他,哪怕是耗盡心血性命化作了一縷煙,也要縈繞在他的身旁……”
初五詫異問道“為何你會想要陪伴燭陰?”
紅墳歎了口大氣,遙望石橋上的古字道“千萬的孤獨該靠什麽來補綴?最不該得到的深愛,又是怎樣的殊榮?神女,不配……”
“可是,愛一個人也隻是那個人的事,接受與否,卻是另一個人的事;情之一字,並無配與不配的說法,更何況,他的愛或許於神女來說太過沉重了……”初五若有所思。
“沉重嗎?明明他已經做到最好了……化作信徒守候,覺得欺騙終究對她不公才想要袒露身份,明明想要尋她卻隻是坐在橋邊等著……”紅墳覺得自己的心跳著實太快,快得即將蹦出胸口,她撫著心口說“或許這座橋被人們給誤解了,那二字也並非天緣,而是……無緣。”無緣亦無分,隻是多見了一眼,多了一絲執念,哪裏是緣啊?無非孽之一字……
少年見紅墳情緒低落,頓了頓繼續說“老人們說,天地誕生之初,靈氣孕育出先天神祇,他們創造了這個世界,創造了人類,也賦予了後天神祇弑神的能力,力量的交錯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雙方之間發動了一場持續數千年的大戰,就像人世曆朝曆代王朝的更迭……後來……”
“燭龍隕了……”紅墳的尾音沒有起伏,她當然知道燭龍大神最終消失在天地之間,天道被昊天占據,從此人界才稍稍步入了正軌,因為她的使命,也是天道的一部分啊……
“你知道?”
“這個傳說在我們鍾山人盡皆知。”紅墳抿笑。
“鍾山?你來自鍾山?”初五大驚“你可知燭陰——”
“退後!大家都退後!”街道上驀地傳來一陣陣急促的叱喝聲,人群以不正常的速度朝後倒退著,少年警覺地朝身後吹糖人攤子一瞥,竟不見了宸兒的蹤跡,他一陣風似的消失在了原地。
“喂!等等我!”就說這個人到底是怎麽在跛腳的情況下跑這麽快的?紅墳跟在他焦急的背影後胡思亂想。
“老師傅,方才在此買糖人的小姑娘呢?”少年來到攤子上拉住老人問道。
老人鉚足了勁想,最後卻隻是無辜地囁嚅“我……我想不起來了……”急得一擺手,剛吹好的糖人掉落在地碎成了渣滓。
“您在仔細想想,一個穿著綠荷襦裙紮著……”少年奮力比劃著,紅墳卻拉住了他朝他搖了搖頭。
“他年紀大了,得了癡忘症,除了已經形成身體記憶的吹糖人,大概連家在哪都忘了……”透過老者腦後湛藍色的光斑,當中走馬燈一般顯露老者的平生,已經淡成了光斑的靈識,便是到了彌留大限,大抵也隻是這兩天的事。
“可是宸兒她……”初五雙拳緊握。
“沒事,我有辦法。”紅墳將少年帶到一處偏僻的小巷弄中,咬破手指,隨後將滋出來的紅珠擦在了少年的眼簾之上。
“喂,你……”初五雖知道紅墳非常人,但還是被這樣的舉動嚇到了。
“免得你不信我。”紅墳淡笑,隨後從袖口掏出一疊黃紙灑向半空,雙指並攏,‘無忱,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覺得你是天才。’“無為有處有還無!”
伴隨著咒語的尾音,那些原本雜亂無章的黃符下一瞬便化作了銀紅色的芥粒隨即在空氣中鋪開了紡織線般長短的光線。
“這邊走。”紅墳朝身後之人擺擺手,朝著光線所指引的方位走去。
“這是……”這跟線穿透人群,不知通往何處,初五詫異之餘緊跟紅墳的步伐。
“人誕生於世,總會伴隨著靈識,靈識隻要存在過,就會留有痕跡,你所看到的這一切,便是利用靈修呈現出來的靈識殘留,也就是宸兒走過的路。”紅墳盡量讓自己的解釋聽起來能為人所動,這些簡單的術法因為咒語簡單趨近口語她也便記住了,而那些高深的術法不僅涉及到繁複的咒語,也要細致入微的控製靈修,這一點,她可以說是毫無天賦。
初五點點頭,不做言,隻加快了腳上的步伐。
光線在不遠處豪華的段停了下來,這裏明顯與之前的小販小攤不同,街邊全是些高檔的消費場所,是軼城富人們的匯聚之地,醉夢塢便是在這條街的盡頭。
“你這個人真真不講道理!我好心將玉佩撿起追來還你,你竟誣陷是我偷拿的?我若是小偷,大可不必來尋你!”女孩兒被氣的臉頰通紅,就差直接冒火了。
“誰知道你出的什麽心?或許是見玉佩最貴,好來敲訛我一大筆錢!”身著華服的公子哥搖晃手中折扇,一臉不屑。
女孩兒氣不過,請人群評理。“大家夥快來瞅瞅啊,這個家夥誣陷我不說,還侮辱我!”
一時間人潮停駐,大家圈在一起討論這件事的始末,最後對華服的公子指指點點,華服公子身後的家丁狺狺狂吠“爾等庶民快快散開,擾地咱們家公子,抄了你們的家!”而後迎來人潮更大的擁簇。
人群便是在前方擁堵開來的,如是河流中的渦旋處,使得人潮不斷向著渦點聚攏,於是乎這樣的連鎖反應導致前方的隊伍出現了踩踏事件,初五在前方努力排開人群,身後的紅墳卻不知被接踵人群衝向了何處。
“紅墳!?”發現身後沒了熟悉的身影。
被人潮一再推向街邊兩岸,女子第一次感受到除施法外腳不沾地亦能移動的感覺,“初五——!你在哪?”她掃視四周,眼前卻隻有陌生的麵孔密密麻麻,人群的衝擠導致身體失去平衡的刹那,紅墳想要通過施法來讓自己重新找回平衡,卻發現無從下手,心下倒下的瞬間勢必會被踩踏,傾斜趔趄的這一刻,不自覺求救的手不知被誰緊緊握在了掌心,前者似乎費了很大的氣力才好不容易跨過人群來到跟前。
“無事吧?”溫純的聲線藏著些擔憂。
“多謝……”拿回身體的自主權時,紅墳瞥到初五臉上有些細小的擦傷,許是剛剛太過奮力擠人群導致的。
“跟緊我,別再走散了。”少年緊緊牽著女子的手,叮囑道。
女子回握他,堅定地點點頭,“嗯。”
少年的手長期撐船掌舵,掌心有些老繭,他的手比不上他的麵容精致,亦不如無忱那般俊拔白皙,卻能給人異常的心安,紅墳感受他遞來的微涼,就像將手置在流水中那般舒適溫吞。
“你看這二人輪廓如此相似,若不是一位錦衣一位粗服,我還以為是兄妹倆兒呢,哈哈哈……”圍觀群眾相互討論起無關緊要的話來。
“誒你別說,還真有那麽幾分相似,大概是巧合吧?哪有哥哥這麽為難妹妹的?”
“借過,借過,不好意思!”當初五擠出人群,便看到宸兒氣呼呼地嘟著嘴,怒目正視這位在家丁簇擁下的華服男子,他一怔,脫口喚道“宸兒!”
聽聞熟悉的聲音,綠荷衣著的少女欣喜地轉過頭,然那驚喜的表情卻在下一幕機械地凝滯,她的視線落到了少年與身後女子相互緊牽的手上,唇邊的笑靨猝然沉溺入深海,“你們!?”
聞言,初五紅墳對視一點,隨後驚醒,猛地鬆開了彼此,像是兩個同極磁鐵,迅速彈了開來。“抱歉。”少年地垂眼簾。
紅墳泯然一笑,朝宸兒對麵的錦衣少爺看去,隻見他衣著光鮮,雕龍畫鳳,全身上下無不絲綢名秀,就連折扇上的羊脂玉也要比醉夢塢的好,一瞅便是西域貢品,此人品相富貴俊秀,但鼻孔朝天的淩人氣質著實讓人喜不起來,打量完畢,不是王孫就是京都貴胄,收回視線落在小丫頭身上,她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在買糖人的時候,有塊重物打到了我的腿,我還以為是石頭,後來一看是一塊玉,我見此人更好路過我身旁,於是一直擠人追他,追到這裏才好不容易追上,沒行到此人拿回玉佩後突然血口噴人,說我是為了訛錢才把玉還給他的……我氣不過,便要跟他理論……沒想到人越來越多……吵著吵著,便這樣了……”宸兒努努嘴,見到初五之後心中的委屈噴湧而出,說著說著,眼淚鼻涕嘩嘩直流。
“現在沒事了宸兒,初五哥哥帶你離開這裏。”少年輕柔地拭去女孩兒的眼淚。
小姑娘突然指向那錦衣男子“我不走,我要他道歉!”
被指的人一臉不爽地朝宸兒這邊吼道“來幫手硬氣了是吧?敢指本……咳本公子!?偷人東西還有理了?刁民!你們都是刁民!”
初五上前朝著紈絝公子作揖,不卑不亢道“這位公子,我們的本意隻是想將玉佩歸還,您所臆想之事從頭到尾都沒發生,而今於事實來說,公子大意丟了玉佩,旁人撿來歸還遭您誣陷,此,是否欠拾金不昧者一句道歉呢?”
“切,沒發生不代表沒有這麽想,瞧你們這衣著打扮與乞丐無異,心思定不得好,我憑什麽要給你們這種刁民道歉?也配?”男子斜視少年。
“衣著隻是外在,容貌尚為皮囊,公子以外表斷人,以無端揣測誅心,豈非庸昏之徒的謬理說辭?”初五緊握拳頭,青筋蔓延而出。
“你個刁民竟敢罵我庸昏!找死!”錦衣之人猛地合上折扇揮手便要打下去。
紅墳二話不說攔住了惱羞成怒即將施暴的手,心下這是在籠子裏長大的狗嗎?怎麽一點道理都不講上來便胡亂咬人?她冷哼“喂,你一口一句刁民,你以為你是皇帝?”
男子想要掙脫突如其來的束縛,卻發現手如卡在石縫裏似的怎麽也掰不開女子的手“你放開我!有人行刺啊!你們這幫廢物看不到嗎!她行刺本公子!”聲嘶力竭地朝身後人群喉道。
家丁們麵麵相覷,怎麽也不相信一個女子看起來纖纖細手能將一個男人困在原地無法動彈。
“放開我!你這個怪力女!放開我!”男子的手腕開始紅腫,紅墳並不想惹麻煩,手一鬆,他如是失去牽製的木偶朝後狠狠踉蹌而去,得到自由後的男人憤懣地吼“你們!你們快擋住這個女刺客!”
一聲令下,家丁們站了出來,一個個五大三粗,彪狀悍勇站到了紅墳跟前。
紅墳朝著這群家丁跟前站了站,心下這群人遮一遮太陽光剛剛好,她仰頭與他們對視“看你們的身形,並不像中原人,前額凸且鼻梁高,這樣的家丁,大概也隻有皇族用的起。”她朝家丁人牆縫隙中朝錦衣男子探了探,前者被她嚇得又朝後蹌了兩步“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道歉唄,這麽簡單的事情,動動嘴就行了。”紅墳盡量讓自己笑得禮貌些,她並不想招惹朝廷的人。
“不可能!本,本公子這輩子都不會朝這些賤民道歉!”一邊說話一邊朝後聳肩。
“賤民……”突然回想起此塵那張令人如沐清風的麵容倒在血泊中,紅墳雙目充血惡狠狠地死死瞪著男子,後者仿若看到了什麽可怖的事情,驚慌失措地向後趔趄“別過來!別過來!”
“紅墳。”少年縱身上前,一隻手覆在女子肩上的瞬間,感到到了前者的顫栗,他再次喚道“紅墳,這裏是鬧市。”
初五的話被女子聽了進去,她回過神來,用力晃了晃腦袋,重新找回一開始吊兒郎當的表情。
男子大聲嚎喊“你們都是死人啊!趕緊抓住她!”
“你看他們聽不聽?”紅墳聳聳肩,環視一圈這幾個彪形大漢為她築成的遮陽牆,早在他們與之對視時,靈識便已被紅墳掌控。
“喂!你們都怎麽了!你們撞了什麽邪!”不論男子怎樣推攘,家丁們隻是直愣愣的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突然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紅墳玩味地朝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有些東西不用,那就拿下來送別人吧?”說罷,佯裝靠近男子。
“我說!我說!你別過來啊!”錦衣貴公子幾乎哭腔著說。
於是當看熱鬧的大家夥看到身著名貴衣著的紈絝子弟用極度標準的禮儀作揖,鞠躬,道歉時,都鼓起了掌來。
隨後男子屁顛屁顛打算離開的時候,紅墳猝然一把拉住了他,男子嚇的差點當場兩眼一翻,口吐白沫。“別讓我再看見你用刁民庶民賤民來形容百姓,要不然就把你的嘴封起來,以後用鼻子吃飯!”後者屏息搗蒜般點頭,紅墳見狀滿意地促狹暖笑,隨後打了個響指,家丁們像是被打開開關的機械木頭人,倏忽驚醒過來,彼此麵麵相覷,懵裏懵懂,不知發生了何事。
隨後貴族公子哥便在家仆的攙扶中軟成一團,趔趔趄趄擠過擁擠的人流離開了此處。
散開的人群像是突然疏通的水流,暢通無阻地流動了起來,宸兒滿足地拉起初五的手“謝謝你,初五哥哥!”
少年點了點少女的鼻梁“以後去哪兒要和我說,不能自己一個人,太危險。”
“嗯嗯,都聽初五哥哥噠!”小丫頭乖乖地點頭,隨後贏得少年溫柔的輕撫。
“喂喂喂,宸兒,你怎麽不謝我?”紅墳眨眨眼,明明她才這場危機的解除者誒。
“墓誄姑娘身懷術法,那群人本就拿你奈何不了,初五哥哥就不一樣了,他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為宸兒出頭這件事,初五哥哥才是應該被感謝的人!”宸兒理所當然道。
“那個,宸兒,我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我……”
“反正今天的初五哥哥,是天底下最帥的男人!”緊緊圈抱著少年的臂膀。
“完全聽不進去……”初五幹笑兩聲,選擇附和宸兒“為了宸兒,初五哥哥有用不完的勇氣。”
“真的嗎?”小姑娘眼中仿若綴了整個星河,閃閃發光好不美麗。
“真的真的,你家初五哥哥為了你都快把腿跑斷了……”紅墳隻覺得自己像是個多餘的,心下早知道不跟他倆出來了,成天被逼當二人媒婆,不僅得附和,還得時時誇讚。
人潮不知何時流動越來越快,直到聽到幾個路過的人小聲討論一會兒醉夢塢的新花魁競選即將開始,這方才覺烈陽已立於丁,晌午已到。
“咚咚咚,鏘鏘鏘——”
醉夢塢前,敲鑼打鼓聲不絕於耳,舞獅騰空而起,掌聲,歡呼聲,人們外三圈裏三圈將塢樓圍得嚴嚴實實,並且還在向外擴張厚度。
“終於趕上了!不過……這人也太多了……”恐怕連個蒼蠅都飛不進吧……宸兒喪氣地歎了口氣。
紅墳的神色從接近醉夢塢後就變得沉重了起來,她雖然一直想要控製麵部表情,讓自己盡量表現出輕鬆愉悅的情緒來,然天知道,臉上的肌肉如是千萬斤重的大鼎,每勾勒一次唇角幾乎要耗盡自己所有的心力,索性隨它吧,黑著臉便就跟著二人來到了曾經自己最熟稔的地方。
空氣中忽地傳來一記極寒之感,紅墳渾身上下的毛孔在這一刹那豎了起來,脊髓經不住倒流,這是她的第六感,當有人投以她背影目光時,她的這種感覺便會蘇醒,就好像腦袋後長了一對眼睛。
機警地抬首環視四周,尤其是茶樓酒樓的二三層,定是有人投以她視線,果不其然,在最離醉夢塢隔著兩戶店麵的茶點樓頂層,一抹清影正凝眸於自己,紅墳還以同樣的視線,心中倏忽一滯,熟悉的月光蕭瑟之感,讓她定身於原地許久。
“無忱……”紅墳默念視線來源的名字。
二人交錯的視線中流轉過許多彼此都未能明白的意味,紅墳眼中他清冷得過了頭,一襲素袍背著陽光,白淨到有些刺眼,而在男人的眼中,女子身著俗織棉布,長發隨意灑落,簡直就是在對萬怨之祖這個身份最無聲的侮辱,他不自覺攥緊手中的符籙。
“無忱老弟,你的臉色不怎麽好看呐?是身體不舒服嗎?”大腹便便的男人為倦泊清遠之人添茶,順著他的視線向外探去,前者卻突然收回了目光。
“幾日奔波,有些倦怠,煩請城主諒解。”無忱微微頷首,眼神卻未有任何謙遜。
男人大力拍了拍無忱,大笑道“你也太見外啦,無忱老弟!此乃人之常情!為兄的怎會不諒解?怎?是否回去休息?”
無忱尾音淡泊道“無礙。”累得不是奔波,而是斡旋這件事,清冷之人從來隻是將它放在心中。然有的時候會突然忘記戴上麵具,如是特別累的時候,如是她在的時候。
“聽聞老弟近年張羅創派之事,不知為兄……”男人剝開一粒飽滿的花生,搓開當中的紅皮,將米白色的果肉丟入口中津津有味的咀嚼起來,而後他繼續說“有沒有這個仙緣,入了老弟的門派?”
淡泊之人蹙眉作揖,“城主,無忱所創並非長生問藥之道。”
“哦?嘶……可為兄瞅著老弟你,仙風道骨的模樣著實頗具老莊之姿,難道還尚未參透長生之道?你當真沒有練出什麽好藥來?”男人狐疑地問。
當真是三言不理長生,無忱長長的眼睫如是黑色的蝶翅覆於眼瞼之上,投影出好看的陰影,他搖搖頭“煉丹問藥隻是道門的初級階段,無忱早已不在此門之中。”
男人眼咕嚕轉了幾圈,細想起來,眼前之人集合了各門各派的所學,定是從中領悟了大道故才打算自己獨創門派,隻是他前身乃商賈之子,在這樣重農抑商的大背景下,他想要出人頭地難如登天,自己若是此時給他順水推舟一把,往後必然會得他重謝,到時候混個長老的位置,自然不愁丹藥之事;向朝廷舉薦無忱並非難事,於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老弟啊,你就跟哥哥直說,這世上到底存不存在長生之人?”軼城城主抿了口茶。
無忱的視線忽地流轉到了茶樓之下擁擠的人潮中,隨後唯聽他字字慎重道“有,卻已是非人。”
“這……修煉成仙,不就是非人了嘛?哈哈哈!”前者自顧自解讀道。
後者眉梢微滯,不作答。
“好了好了不說了這個,你看看你,愁眉苦臉了一整天,臉上肌肉不酸,為兄的都替你酸了,咱們來聊聊別的……”瞅見鄰桌一對富商夫婦,男人降低了音調俯身上前“這天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今老弟已到弱冠之年,婚姻之事不可耽了呀,老弟一直心心念念的墓誄姑娘,可否與老弟兩情相悅互通心意了呢?若是如此,弟弟父母過世的早,為兄可為弟弟辦了這場親事……”
倦泊的人嘴角掀起一層若有似無的笑意,在旁人看來如是輕蔑之笑,又似自嘲自諷的苦笑,半晌,無忱開口“多謝城主美意,無忱早已決定此生孑然,孝道之孝,是否該全部遵守,時光荏苒,後世自有論斷,無忱不會因此而改變決定。”
無忱就此話避開了他的提問,男人推斷當中定會存在本義這麽一說,他大致推測,大概是因為尚未與心儀的姑娘互通心意,挺著性子就直接說自己孤獨終老,明明是個修道人的模樣,卻意外的是個癡人。
“老弟啊,你所求到底何事?”既然他不答那位神秘姑娘的事,那就沒打算繼續接下來的話題,城主乘機又重新另起話頭。
“人世清明。”無忱頷首,不帶半分思考,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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