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新花魁
世人傳言道——宮門三千華貴金絲雀,敵不過醉夢塢簷下的飛燕,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心眼的二貨墨客喝懵了在醉夢塢大廳壁上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驚鴻靈裳輾千顏,
紅塵鵲染素心燕,
若問南天情歸處,
醉酣飛夢塢中眠。
這首名為《醉夢》的七言絕句後來傳到了皇宮裏,又恰巧碰到了當初寫下此詩的正主,他而今已拜五品大員,又是朝堂上舞文弄墨的好手,加之朝中上下包括皇族成員們都對他平日灑脫不羈的風骨所著迷,於是乎全員追捧此詩,彩虹屁一個接著一個,誇得這位二貨墨客頭暈眼花,隻道是當初的口水詩,不足美律;後來詩中的醉夢塢也因為此詩人一炮而紅,成為了全國知名的風花雪月之地。
其實當初的事情並未如詩中所描繪的那般浪漫,那般旖旎的詩詞也不過是因為要答謝鴇娘的解困之恩罷了……
“誒誒誒,慢著點兒!爺竹笈裏可都是——哎呦!”鶉衣百結之人被幾名武護推倒在地,他揉搓屁股的動作有些滑稽。
“不就是個破解元嘛,成天來我們這兒蹭吃蹭喝,什麽玩意兒!”身強體壯的武護一隻手將枯瘦男人的書笈扔到了大街上,當中的藏書研本撒落一地。
“我的詩——!”男人不顧大街上人來人往,忍著屁股的劇痛蹌蹌擠進人群,挨著各色的踩踏,那一隻常年執筆骨節分明的手指被踩得紅腫不堪,待最後一本絕句集唾手可得時,一雙無情鐵腳,不,一雙錦瑟彩雲的繡鞋正正踩中了男人跟前的書,後者似乎意識到自己腳下擱著異物,蹲下身將這本絕句總集撿了起來。
男人迎著有些耀眼的太陽光抬起頭,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出現在眼前,隻見她儀態端莊,舉手投足間一派清風颯爽,她翻閱詩集時,眸中流光閃動,使得骨瘦如柴的男人覺著她的每一眼都打量在自己身上,顧盼生輝。
“你寫的?”女子著一襲幹練鴉青儒裙,紡紗做飾,隻在邊角做了些祥雲雕飾,她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人,隻是令人覺得順眼罷了,男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起身傲然挺起胸膛
“當然!”驕傲的眼神麵向女子無從安放,隻得瞥向別處。
“不錯。”後者點點頭。
當真是老氣橫秋的說話方式,明明人兒看上去不過桃李年華,男人嘖吧嘴“那是自然!”胸膛挺得更高了,活像個爭奪地盤的雄雞。
女子朝男人身後的幾個武護眼神示意了下,其中一人縱身附耳於她,隻探她月眉緊蹙,星眸掠光,男人這才反應過來此女子身份不得了,自己大抵是招惹到了醉夢塢高層了,男人打算給自己腳底抹上二兩油,開個小溜,於是乎他挪開步子準備逃跑。
“你是解元?”
誰知女子冷不丁問出這樣一個問題,搞得前者跑也不是,回答也不是,思量再三,還是與她周旋一下吧,男人清了清嗓子“去年鄉試頭籌!”拍拍胸脯,給自己豎了個拇指。
“此次是為了上京參加會試?”女子再問。
“廢話嘛不是!要不是看你這兒貼著免費給過路參加會試的考生提供免費茶水的帖示,我才不來呢!你們這兒的護衛狗眼看人低,見我衣衫不整袒胸露乳,便說我是謀騙吃食之人,哼!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他們不僅侮辱我,還打我!簡直……”男人努著嘴環視一周這群將自己拎出來的彪形大漢,往後慫了慫,用力揉了揉屁股“欺人太甚!”
聞言,幾名武護作勢上前,卻被女子攔下,遂見他們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事實並非如此,還請鴇娘明察。”
鴉青色著裝的女子饒有興致地撫了撫下巴“那便說出實情。”
“我來說我來說!”男人舉手插話,卻被一群武護凶神惡煞的眼神嚇了回去,萎在一邊嘟囔“欺負人!仗著人多欺負人!”
女子嘴角劃過一絲弧度,她擺擺手,繼聽武護們的下言。
“事實是這樣的,此人已在塢中白吃白喝半月有餘,大批趕路的書生前日便都已出了軼城東行而去,而此人非但不走還大言不慚讓醉夢塢出路費送坐騎,臉皮之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越說越來氣,武護雙拳緊握,青筋暴露。
“我又沒白要!講清楚好不好!什麽叫白吃白喝!等爺以後當上大官一定會報你們……你們這滴水之恩的!”瘦弱書生強行解釋。
“哼!誰屑得信你這個騙吃騙喝的假書生!”一記白眼掛在了武護的臉上。
“喂!怎麽說話呢你!你說我蹭吃蹭喝,白吃白喝就算了,我什麽時候騙吃騙喝了?你們告示上明明標注了考生免費!假書生?你家假書生博古通今,博覽全書,駢文詩詞大小賦信手拈來?”枯瘦男人的嘴像是開了閘的水庫,滔滔不絕。
“誰知道你抄了哪位先賢的詩詞?”
“這跟你說這我不能忍了!你侮辱我可以,你不能侮辱我的詩詞!”男人擼袖子挺起身板的模樣頗為滑稽。
一旁的鴇娘揉了揉腦袋,她今日算是得見男人聒噪起來時到底是何種令人頭疼的現象了,有些慶幸她在纓公子手底下做事,公子總能用最簡短的話達到言簡意賅的目的,大抵是習慣了清冷,這突如其來的爭吵讓她措手不及,好在她為人處世冷靜,解決辦法迅速在腦袋裏露出了雛形。
“這樣吧,盤纏的錢我來出,坐騎呢……也送你,作為交換條件,你今天就出發東去吧。”
“鴇娘?”
“竟這麽便宜這臭要飯的?”眾武護大吃一驚,心中頓生不滿。
“我聽到了啊!又說爺是要飯的!爺搶你家口糧了是吧?”枯瘦男人額上青筋凸出。
“許纓公子為何提供考生免費吃喝的服務你們可懂?”女子指了指告示,繼續道“你們覺得他是個在乎這些小謀小利的人嗎?他隻是希望曆年考生能得償所願,順利入仕,為國貢策而已……所以我們應懂他的用心,一定善待考生。”
武護們似懂非懂,麵麵相覷,隨後作揖退去。
男人一時悶了聲,他早就聽聞軼城許家公子雙九便執掌全國多數的經濟脈絡,如此再從女子口中聽聞,想來醉夢塢也是他座下產業,這人比人,當真是氣死個人,自己雙十出頭有三,卻隻是個靠著鄉間鄰裏接濟的窮苦讀書人……轉念一想,這許家公子當真年紀輕輕,便修得一身好心機,用微不足道的滴水恩,盲賭這群落腳書生中有人及第,往後入仕便於自己湧泉收利,如此想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真嚇人……”
“你說什麽?”女子耳廓一動,目光犀利地看向男人。
“沒!我什麽都沒說!”男子抿唇。
“喏,拿著。”清秀的荷包上繡著一隻喜鵲。
男人眼前一亮,接過這隻與主人氣質相輔相成的荷包,“謝謝……鴇……呃……你叫什麽名字?”鴇娘實在太難聽了,他可不是那種流連風月之人,隻是好吃好喝,讀書人脾氣傲,自是叫不出風月之謂。
本不打算繼而與此人有糾葛,更不願告知他自己的名姓,但卻忽而想起剛剛翻閱他詩集時無意中瞥到的一句七言上聯
“此世鐸鐸此世濁,無風無月無清明。”
當這十四個字眼鑽入眼簾時,腦海憑空出現了初見纓公子時,他映著月華的孤獨模樣,他當時也大抵是這樣的心境吧……而身邊的此人,邋裏邋遢又是個自視過高的話癆,可卻能與公子感同身受。他打扮落魄,鶉衣鵠麵,身形又羸瘦,如是裹著破爛衣裳的稻草人,但他這雙深邃的瞳孔裏,一直閃著熠熠的光,與公子渾身泛著尊貴高潔,眼中卻烏虛空茫不自主地形成了對比。
“靈鵲。”當名字脫口而出的時候,女子有些後悔。
“喔!”男人握住荷包,嘴角泛起狡黠的笑“好聽!真好聽!”隨後以君子禮,深深鞠躬作大揖“多謝靈鵲姑娘大恩。”
女子頓生吃了虧的錯覺,“汝之名姓呢?”
“南。”男人鄭重其事。
“喂,什麽南,名字,我要知道名字!”靈鵲沒好氣哼哧,這人,一會兒癡癡顛顛羅裏吧嗦,一會兒又惜字如金。
邋遢男人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盤纏,維持不到一刻的正經表情瞬間又變成了一副賤兮兮的模樣,他咧開嘴“待金榜題名日,靈鵲姑娘自會知曉。”
靈鵲一怔,隨即大笑道“牛皮吹到天上去了,書生!”
“對了,餞別這頓,我請!”說罷,從盤纏中取出一錠銀子,在女子跟前晃了晃。
女子終於明白武護們為什麽要揍他了……她好不容易忍住手上的力道,接下自己的銀子,眼梢不間斷飄出刀子,恨不得現在就把這個討厭的男人做掉。
這頓飯吃得相當憋屈,全程盡是看這位衣衫襤褸之人大快朵頤,酒壇子堆得到處都是,他的臉頰有很多曬傷,看起來髒兮兮的,此時被酩酊侵染些許,大抵是文人靈光得來不易,男人襝衽而起朝靈鵲身後的兩名小廝討來了筆墨,遂見他舉著狼毫到處尋地方,墨滴暈在地板上,小廝以為他醉酒,趕忙將宣紙放在托案上舉到他更前,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地是,他卻踉踉蹌蹌下了樓,來到了醉夢塢大堂內,在一麵雕梁畫棟之下落筆。
大堂內的人群停下手上的事全全圍上來湊熱鬧,當中也不乏讀書人與高官,他們對這位落魄書生滿腹牢騷,對其指指點點,自己卻從未有膽在醉夢塢的大壁留下自己的拙跡。
“住手啊你!”
“呆子!這裏是醉夢塢不是你徒四壁的家!醒醒!”
小廝們竭盡全力阻攔,然而男人卻如魚兒在水中般滑溜,總能輕易地躲開他們的拉扯,隨後趕來的靈鵲歎息著搖頭“無礙,讓他寫。”
待男人行雲流水在牆壁上留下自己桀驁強勁的筆鋒後,整場原本議論紛紛的嗡嗡聲突然消失的一幹二淨,一陣詭異的靜默後,突然有個人鼓起掌來,大叫了聲“好!”尤是他領頭,很多人也附和了起來。
“這是何等瀟灑的字跡!”
“人不可貌相啊!這位兄弟不僅字寫得好!詩歌也是相當華麗啊!”
“南天情歸處……嘖嘖嘖,豪氣萬丈直插雲霄!與這筆鋒相輔相成,又與這醉夢塢無比契合啊!好!好!”
襤褸男人在絡繹不絕的掌聲中扔掉了筆,隨後來到靈鵲身邊再次作揖“此詩贈與靈鵲姑娘,就此別過。”語畢,男人仰頭飲盡酒杯中的最後一口醉夢,背起竹笈時朝後趔趄兩步,多虧小廝及時上前扶住,差點宛若翻殼的老龜。
武護牽著一頭小毛驢來到他跟前將韁繩掛到他的手上,男人癡癡一笑“嘿嘿嘿嘿,多謝多謝!嗝——”酒嗝敞亮,味道濃鬱,熏得小廝們差點當場暈厥。
靈鵲遙望那人踉踉蹌蹌的身影如是一葉孤舟飄零在人潮之中,最後消失在天際的盡頭,似乎還能聽到他那掛在書笈上的銅鈴聲,而那鈴聲不知能否替他避繇開泰,迎來大好前程。
時光如逝的頭個夏冬,一朝金榜天下知,鑼鼓喧天的那日,街道上排起了長龍,但卻並未見狀元榮歸故裏,隻是一盞轎子中端坐著當朝使臣,他代狀元而來,於菜市口宣讀皇旨。
靈鵲也不知自己到底出於什麽目的,不經意間便來到了菜市口茶館,在頂樓凝視街道的熱鬧,她視線落在那位使臣身上,繁文縟言統統被她拋之腦後,唯有那人之名姓尤為嘹亮。
“狀元……南祀如……”軼城生人,字宣遲,無父無母,尚未婚配。
‘托你的福,這醉夢塢,聞名天下了。’
鴇娘在小廝的攙扶下邁上石階時,不自覺看向當初狀元題字的的牆壁,小婢們經常打掃這裏,也把這塊狀元秀跡擦得鋥亮通透,這裏也成了今年會試朝聖之地,源源不斷的考子來此膜拜。
“鴇娘在想什麽?”不知從哪竄出來個宦童搖拽靈鵲的裙褶。
靈鵲將那散射出的思緒全全抓了回來,她柔和視線掃過宦童稚嫩的臉,伸出手捏了捏,“在想你們那吃人的紅姐姐什麽時候回來……”
“可是……那些大人們說,紅姐姐跟著一個和尚殉情死了……”宦童咬著手指說。
鴇娘的神情突然蕭肅了起來,重重歎息。
“鴇娘!鴇娘!纓公子來了!”另一名宦童顛顛顫顫跑到靈鵲跟前,身後跟著一抹清影。聞言,靈鵲正襟上前作揖“公子。”
來者目光掠過大堂畫壁,落在俯首的靈鵲身上,“跟我來。”
靈鵲畢恭畢敬緊隨清影來到了後庭院,醉夢塢落坐在護城河的上遊位置,後院如是一地半月的小島四周幽竹環繞,這裏的屋子平日裏作許纓的修頓之地,今日卻似乎另有他主,果不其然,推開門陌生的女人正昏睡在榻。
“她是……”靈鵲疑惑。
男人倦泊“葛棗村人。”
葛棗村是距離軼城不遠處的小村落,一年前發了場大水,鬧了瘟疫,被朝廷封了村,記得聽聞當時燒村的消息時,靈鵲頗為震驚,那位剛剛登基的新皇辦事手段辛狠果決,於百姓來說到底是好是壞?
“不是說,整個村子都……”大致內容已經猜測到了,靈鵲卻還是確認般問道。
“幸存者。”男人頓了頓,又說“交給你,十日內,花魁。”
“什麽!?”當清冷的聲音被靈鵲解讀完畢後,她大驚失色“紅兒怎麽辦?”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訓練新人到花魁階位僅僅十天到底如何難如登天,而是為那花魁名額的前主人打抱不平。
這是靈鵲第一次失了儀態,她意識到這一點後立即作揖賠罪“靈鵲失態了,請公子原諒。”
“無礙,待她醒來告知現狀便可。”清冷之人無視了靈鵲的疑問,隻當做無事發生地轉身離去。
“纓公子!”靈鵲凝視榻上之人不安的眉宇,喚住了臨行者。
前者側首,“何事?”
“靈鵲有一問,煩請公子解惑。”
男人似乎猜得到鴇娘的後話,他稍稍一頓,“問。”
“紅兒,不能回來了嗎?”聲音有些顫抖,靈鵲盡量讓自己趨於平常。
“……”無忱不答當做默認。
“可是她還活著!明明澄清誤會便可回來啊!”自打許纓帶回紅墳,那幾乎成了他潛意識的溫柔以待都是假的嗎?靈鵲明明還記得,他不動聲色為紅墳添衣,為她撫琴,知她不喜烈酒,為她清早采露製作果釀,知她不喜聒噪,一到夏日便驅趕林中鳴蟬,知她不喜灼熱,親自押送天山凝冰……“公子……明明也希望她能回來,不是嗎?”
無忱藏在廣袖中的手不知何時攥成了拳,半晌,唯聞他言“是她自己要走的。”
“為何!?”靈鵲一怔,依依不饒。
為何?
無忱也想這麽問,在他眼裏,萬怨之祖縱使與人世產生了羈絆,但始終是以高高在上的悲憫泯然於眾的,他竟沒想到她連最簡單的仇恨都看不清,學起了凡世的報仇雪恨來,若不是他及時出手,大抵那位李公公與孔近侍也要葬身火海了。大概,凡塵煙火,已將這位傳說中殺人如麻的魔頭也染上了俗人的色彩,某種角度上來說,無忱是失望的,那一夜,看著大雨衝刷她烏血斑斕的衣衫,他的胸口突然悶痛起來,凝氣化器於手指之上飄懸半晌,最後卻突然散的一幹二淨,原來他不僅僅對紅墳失望,也對自己無比失望。
“當中原由,找她去問。”說罷,男人食指在空中劃了幾下,身影瞬時消失在原地。
於是乎當靈鵲親自登門拜訪軼城城門外的胡宅時,已是十日過後的深夜裏了,踩著蟋蟀沙沙聲,皎月朗朗照亮了門庭前的翠竹,她知道紅墳一定尚未休息,因為平日她在醉夢塢都是即將雞鳴時才渾渾噩噩入睡,每每日上三竿才懶懶散散爬起來滿醉夢塢找吃食,“吃人的紅姐姐”這一稱呼便是她懵裏懵懂間將小宦童的臂膀抓起來啃後才得的。
說道吃食,靈鵲瞅了一眼食盒,當中放著杏仁豆腐,紅豆糯米糕等等精致的小點心,她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紅墳對甜食永遠沒有抵抗力;知道紅墳嗅覺極好,卻沒想到根本不需要敲門,便聞“吱呀”一聲,從門縫裏探出個腦袋來。
“靈鵲!?”來者散亂著長發,不合襯得布袍耷拉在肩頭,原本水嫩的臉長時間缺乏胭脂水粉的嗬護而變得粗糙,眼瞼之下黑眼圈痕跡濃厚,三三兩兩的曬斑探出了頭,唯獨這雙明鏡的眼睛,驚異之餘瞪得圓溜溜,當中倒映著來者的黑衣鬥篷。“這大半夜的!你也敢一個人出來!怎麽不多帶幾個人?”紅墳趕忙從門縫中擠出來,攬住了來者。
“塢中人有些還不知你尚活著,怕嚇著她們,倒是你,明明生龍活虎的,為什麽不回去?!”無人敢質問萬怨之祖,天下大抵隻有靈鵲敢這般。
後者努努嘴,餘光一直黏在靈鵲拎著的食盒上,她知道自己一定又要被訓一頓,忙不迭扯開話題“嘿嘿嘿,讓我來瞅瞅你給我帶了什麽好東西?”說罷便要伸手上去拿。
靈鵲朝後一縮,眼梢掛上一絲嚴厲“回答我的問題!”
“哎呀,好靈鵲!快給我吃兩口,餓死我了!”紅墳嘟囔著緊貼著靈鵲去搶,實際上她隨意用法術便能獲得,身手氣力也遠在眼前人之上,隻是她根本舍不得弄疼她一絲一毫,於是乎隻能耍賴地扭捏在一起搶奪,嘴裏叨叨著“你不知道這裏成天粗茶淡飯的,都快把我的舌頭給磨平了!”
某位花魁動之以情,鴇娘原本也隻是裝模作樣,畢竟吃食本就是為她帶得,很快便敗下了陣,乖乖打開食盒,後者胡亂從中抽出桂花酥,恨不得連著雕花盤兒一道吃進去,靈鵲生怕她膈著喉,忙不迭遞上小壇醉夢“哎呀你慢點!”
一手接過醉夢,扒開塞口,“還是我的小鵲兒好,知道我愛醉夢,我跟你說啊,這塊兒的劣酒啊,不知道是哪個殺千刀的給釀的,與咱們醉夢一比,簡直是放了好幾個月的泔水!”腮幫子堵得滿滿當當,不忘給送食之人一個憨笑。
鴇娘臉上一紅,“誰……誰是你的小鵲兒!”將食盒甩在紅墳身上,“那你還不回來……”
“噗……好重。”紅墳吃痛地揉了揉胸口“你這般,恐怕以後沒有男子敢要你!”
靈鵲哼唧“哼,我像是需要旁的男子的人?”跟在纓公子身邊久了,又身為風月之地的總管,閱覽世間多少男子醜態盡顯,俗耐不堪,連纓公子一根手頭都比不上。
紅墳嘴角雖是勾勒不深不淺的弧度,眼中的光亮卻忽然黯了下去,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壇,“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走。”
月光之下,兩抹身影躍上了胡宅的屋簷,胡宅庭院中一顆槐樹突兀的越過屋脊,矗立在皎皎銀輝之下,遠遠看過去像個孤獨的旅人獨自擁抱地平線的朝起月落。
“這棵樹……”靈鵲愣在屋脊上,直到紅墳牽起她的手。
“跟我來。”語畢,黑衣鬥篷的女人身子一輕,跟著紅墳一道如羽毛般落在了槐樹的樹幹之上,樹木的清香襲來,與月夜說不出的合稱。
紅墳將食盒放到一邊,繼續拉著靈鵲迎月落坐,二人雙腿蕩在半空之中,一灰一黑。樹梢粗壯,足夠承重兩個人的重量,不知是否靈鵲的錯覺,她總覺得這顆槐樹頗具靈性,枝葉須臾間抵在了二人身後,像是刻意而為的倚撐。
夜風輕盈的拂過,樹葉沙沙作響,遙望遠山潑墨,星河在天的盡頭,地平線上稀疏的燈火如是夏夜撲閃的螢火。
“真美啊……”靈鵲有生以來第一次坐在如此高的樹梢上眺望遠處光景,與在建築物上登高別有一番感歎。
紅墳唇邊的弧度漸漸舒朗,她輕輕攬過靈鵲的肩,遞上喝了一半的醉夢“隻有看到這些,我的心裏才會好受些,靈鵲。”
鴇娘眼梢滑過一絲愕然,“是因為……此塵師傅嗎?”
前者搖了搖頭“不僅僅是因為俏和尚,還有無忱,以及各色各樣的人……”靈鵲並未接過酒,紅墳抽回手自顧自抿了口醉夢。
“我不明白,紅墳。”靈鵲並不是愚笨之人,她能隱約覺察到紅墳與許纓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隻是她確實未能摸到紅墳話中的棱角。
萬怨之祖歎了口氣,瞳仁倒影若井中漣漪蕩月,“我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無忱變了,他已不似當初的他,我也不是當初的我了。”當初鍾山崖底靉靆之地,她以永駐的歲月強大的靈修睥睨人世,他跪拜在地虔誠如祀,力求浮塵解脫世道清明;而今為凡世七情六欲紛擾的倒是她,他卻已修得大道了無喜怒,成了隱於市的神仙……“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理解錯了他,他所求的,從來隻有活人的出路罷了……而非善惡……”紅墳自言自語。
“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靈鵲覆上紅墳的背,眼中波光粼粼,“告訴我!”
“靈鵲……”紅墳像是在祈求身旁之人不要再問下去。
“你可知……纓公子他很……”話於口中盤旋許久,最後如是輕歎著說“他待你如知己……”
紅墳一怔,苦笑了起來“他待此塵亦如知己。”
“你還在怪他那日沒有早些出現阻止寧安寺的悲劇……你可知那日公子他——”即將奔馳而出的話被話主勒住了韁繩,她凝視紅墳半晌,神情悲哀地撇過頭去,藏掩眼梢的光亮。
“小鵲兒……”紅墳似乎沒有注意到身旁之人的欲言又止,而是仰頭抿了口酒,悵然道“自打我誕生於世,我的記憶就是殘缺的,零零散散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上,“我從沒有體會過無能為力這四個字……你知道嗎?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把你全身的血液氣力都給抽走了,塞住了你的耳朵,蒙住了你的雙眼,扣住你的四肢,你連喘息都覺得疼……隨之而來的憤怒,足夠燃燒掉世間的一切……而你明明知道,最應該受懲罰的是自己啊……我燒了寧安寺,寧安寺的主持因這場火喪生……我本應該是最強大的人,卻成了這場災難中最脆弱的人。”那充斥著焦煙,木碳,香火與呼嚎的夜晚,大火仿佛能蔓延到天的另一頭。
……
“滾開!我要燒光這裏麵的一切!”一陣陣灼熱的火風襲來,夾雜的火星子將那緋衣女子的鳳羽霓裳燒出了幾塊大洞,她奮力甩開牽製住自己的素衣男子。
男子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蹙眉,“其他人都是受害者!”除了暫借寺廟居住的朝廷官員,剩下的人都是無辜的。
女子憤怒的轉過頭,怒目而視“他們是加害者!也是凶手!”懶得再與之廢話,萬怨之祖周身冒出肉眼可見的血色芥粒,那詭戾的怨梓比那滔天大火更具備殺傷力,很快便灼傷了阻攔著她的男人。
普通怨梓侵入人身是無知無覺的,然人會出現頭暈眼花,精神萎靡的現象,並伴隨著多日的黴運,然而女人的怨梓已可達實體攻擊的程度,一顆顆微如芥粒的凝珠鑽入肌膚如是滾燙的刀刃,不斷切割著男人手;隻見素衣男子廣袖瞬時沾滿了殷紅,他的眉宇越來越緊蹙,幾乎快要擰在了一起,他不僅沒有因為入骨的疼痛放開女子,反而更加用力握住她也顫抖的手,唯聞他厲聲道“自保不是錯!紅墳!”第一次直呼她的名諱,竟然是在這種場合。
女子驟然一滯,如是被點了穴道似的定在原地,她木訥地轉過頭“在我眼裏,他們不過是一群縱容強權的慣犯而已……”
“轟隆隆——”天空烏雲密布,雷聲作響。
抬起頭看向沉甸甸的天際,女子慘然一笑“你居然……用幕天結界……”
男人深深吸了口氣,有些吞吐不穩地開口“怨祖,反抗強權所用之代價,又豈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人之懦弱膽怯,天生能權衡利弊,這是生命之本能,何錯之有?”
“為何此塵能做到!而他們不能!明明吃著一鍋米飯長大……”前者再不能反駁,然說出口的話似極了無理取鬧。
“難道隻有此塵的命是命,他們的命便不是了嗎?”當天空的第一滴雨墜落,隨後而來稀裏嘩啦便是傾盆大雨,瞬間將二人澆灌得裏外濕透,男子的聲音比這場雨更加清冷“你恨的,你怨的,始終是你自己,你在撒氣,朝著一群弱小的凡人撒氣,這場災難麵前隻有你……才是堪堪脆弱之人。”
“脆弱?嗬,也許吧……”緋衣女子無力看向趨小的火勢,她眼中的火苗也漸漸熄滅。
“所以你並沒有理由這麽做!”無忱幾乎是用牙縫吞吐“人間之事,自有人間法則來衡度。”
她冷笑“是,你說的都對……可你別忘了,我本來就是個魔頭,我做事不需要理由,如果你現在需要一個理由,我便告訴你,我就是要將此塵用命換來的東西統統燒掉!我就是想讓此塵看一看,他的死有多麽的廉價!”
男人的瞳仁驟然緊縮,他頹然鬆開手,雙指並攏“既如此,無忱絕不會坐視不管。”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拿了我的靈修到底修到了何種境地,膽敢如此跟我說話。”女子訕笑一聲,從腦後抽出了一支象牙白的簪子。
……
如今月光如斯,斯人卻早已煙消,紅墳眼中的悲憫忽而轉化成了一刹的困惑,她茫然對靈鵲說“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我突然間……勘不破生死了……”
“誰又能身在局中,而將生死看淡呢?”靈鵲鼻梁一酸,語氣卻異常平靜“軼城,是朝廷往通巴蜀的最後一個都城,四通八達,情報匯聚,在東郊的衙報亭裏,飼養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快馬,這些馬兒的主人沒日沒夜奔波運送有關前線的戰事,或是哪個小轄縣又鬧了天災,諸如此類的消息,當中多少人的生死不過是寥寥數字,隻是閱者匆匆略過的大概……將士們疆場上拚了命的廝殺,護住了多少黎民百姓,這些根本不足為人道,天災又是怎樣讓親人們生離死別,哀嚎遍地的,也根本不足道,究其原因,我們不曾經曆啊……”淚水劃過鴇娘的臉頰,留下淺淡的痕跡,“我們不過是作為第三方起憐意,當作故事聞者傷心罷了……可是,倘若我們是這些困苦的經曆者,便又是另一番模樣,我們會因親眼看到真相而憤怒,暴戾,乃至痛不欲生,自然無法以第三方的立場來勘破生死……紅墳,我講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此乃人之常情,每個人處理悲痛的方式都與自身經曆相關且不盡相同,纓公子他未必不曾有過遷怒,他未必是你眼中無關痛癢的模樣,隻是他不願讓這場悲劇繼續下去罷了……”
語歇間,沉沉的重量兀得壓在了靈鵲的肩上,耳邊傳來紅墳輕微的鼾聲,靈鵲擦了擦眼角的濕潤,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呀,總不願聽我規勸,完全隻按照自己的性子活……”
酣醉之人嘖吧嘴,“鵲兒……鵲兒……喝!”
翌日初晨的光亮透過濃密的枝葉在熟睡之人的臉上投向半邊斑駁,院中小雀三三兩兩停歇在她的腦袋上,嘰嘰喳喳鬧著。
“去!去!”被惱醒的紅墳胡亂拍趕,不小心幾巴掌倒將自己扇得生疼,而後聞樹下一陣陣偷笑聲傳來,她朝樹下探去,正是一早便梳妝打扮得頗為體麵的宸兒,以及長廊上抱肩看好戲的初五。
腦門頂上兩坨白白的東西不用問也知道是什麽了,紅墳轉動轆轤挑起一桶水粗暴地給自己清洗腦門。
“墓誄姑娘小心著涼!”宸兒從懷裏抽出絹巾遞給紅墳。
前者頂著一臉喝完酒又吹了一夜風的蠟黃臉色接過絹巾,問道“謝謝,話說你們這是要出門嗎?”語歇,抬頭看了看天“這麽早?”
“不早啦,已經卯時啦!”宸兒跑到初五身邊,拉起前者的手,“聽碼頭漁夫說,今日醉夢塢開選新花魁,城裏大街小巷張燈結彩的好生熱鬧,初五哥哥說帶我去瞧瞧,墓誄姑娘跟著一道來嗎?”
聞言,紅墳搓洗的動作滯在半空,“開選新花魁?”
“對呀,聽說醉夢塢不知在哪尋來一位醫女歌姬,好生素淨雅麗,但凡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氣質非凡,不輸那些參與競選的藝伎……”小丫頭當然也想去瞻仰一下那群風姿闊綽女人們的風采,“說起來也是可惜呢,前些日子寧安寺著了大火,那日方巧醉夢塢前花魁在寺中……與僧人相好私會……”間歇,初五扯了扯女孩兒的袖擺,朝她搖搖頭,前者呱呱不休的言語這才暫停。
“是嘛……”眼梢不自覺抽動,紅墳繼續手上的動作。
“一起去嗎?”空氣有一瞬間緘默至極,倒是一渦溫純的嗓音打破了這種怪異的寧靜,紅墳抬起眼簾,正是初五。
宸兒半分愣怔,隨後也附和道“對呀對呀,一起去吧,墓誄姑娘!”
井邊的人兒擠幹濕發上的水,搖搖頭“不去了,我想再睡會。”說罷,轉身即走,耳邊忽地蕩起了當初來到軼城時,無忱對她說的話
……
“怎樣才是幸福呢?”她凝視牽著韁繩走在田埂上的無忱問。
前者思緒了會兒,諱莫道“旁人真心愛你,便是幸福。”
那麽問題來了,“那怎樣才會獲得世人的愛呢?”
“世人?你竟如此貪心,想要得到世人的愛?”無忱挑出了女子話中令他覺著不可思議的字眼反問。
“越多人愛我,不就代表我越幸福嗎?”難道兩者之間不是等號嗎?
前者淺笑著搖搖頭“嗬,也罷,要麽做花魁,要麽做菩薩,你選一個。”
“菩薩?哈哈哈哈哈,條條款款的清規戒律本怨祖可受不了,就花魁吧,全天下最美的花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