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許家公子(一)
‘纓公子最近為何與朝廷之人交往甚密?明明許老爺當初便是因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冤死京都牢獄之中……這直接導致了當時年紀尚輕都得纓公子性情大變……’踏著皎皎月色回到醉夢塢換上平日裝束的鴇娘滿懷心事,放眼而去,眼底盡是玉匣雕琴,葡萄錦食,鴇娘眼梢掛上濃厚的擔憂,她叫來負責醉夢塢夥食的廚娘大師傅,叮囑她諸多事宜。
“此塵大師圓寂後,纓公子更加孤獨了啊……”靈鵲回到自己房中,凝視窗外蕭蕭竹影,她跟隨許家的年歲不算太長,也不算短,比得是七竅玲瓏的處事態度與忠於主子的心,很快便坐上了當中酒樓產業的一把手,替許家收集情報。
……
若說許纓公子的心性變化,大抵可分為兩個時期,一是垂髫頑童時期失了母親,這是靈鵲從許家上任老管家那兒聽來的,聽聞許母玲瓏慧敏,身子卻異常柔弱,生下許纓公子之後身子損耗極大,若不是許老爺幾乎撒錢式的求醫拜藥為其續命,最多估計也活不過一年半載,這靠著大量名貴藥材與各方僧侶術士的照料方才拖著一副半殘之軀陪伴許小公子七八年,家中僧人道士客卿無數,也養成了小公子心向奇門遁術,不拘泥紅塵的灑脫個性,寧安寺主持見他頗有慧根,便許他代發修行,入了寧安寺的俗家弟子譜,也是那個時候認識了與他年紀相仿的此塵小師傅,那時候的許纓小公子與他的母親很像,溫柔謙遜,知書達理,雖是小小年紀,卻也在諸子百家中摸爬滾打過,懂得了人情世故。後來母親陽壽散盡,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麽諸多方士為母親續命卻無人能真正將她治好,抱以這樣的疑惑,纓公子陷入了一種對人性命本質的懷疑渦流之中,當旁人家的孩子還沉溺在父母親懷中撒嬌買布娃娃時,小小的許纓已經開始思考生命到底從何而來又去向何處這樣的問題了,他想搞清楚生老病死的真正姿態,他想探索這個世界之後還有沒有更大的異世界,這片蒼穹之上又是否別有天地?若有,母親是不是去了那兒?他是否能在那兒與母親相見?這世間的死亡都是如此嗎?那些逝去的人又是以何種機製來維護另一個世界?還是說有種看不見摸不到的規則正操控著這個世界?問題諸如此類如是滿天星河,數不勝數,但終歸無人能解答他的問題,包括大家一致公認修為最高的寧安寺主持,佛法隻能闡釋那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卻無法送他去,那個時段他求知無果,最終的這一切使得他他變得愈加沉默乖戾,驕縱蠻橫;再後來便是青蔥的束發年歲,父親一如往常前往京都談生意,卻在幾日後傳來客死大牢的消息,屍體運回軼城的時候,隻是躺在牛拉板車上,一席涼席裹著,發了臭,蠅蟲到處亂飛。一方豪商,死狀令人唏噓,一時間整個軼城都傳開了,大街小巷全都在議論這件事,父親活著的時候曾多次開倉接濟百姓,身後名卻是大家口中越來越玄乎的惡意揣測,發喪的那些天隻有少數的人前來拜送,而明明曾經施粥時人潮擁擠,擦肩摩踵……少年時期的許纓披麻戴孝凝視天空中的紙錢,他從生命的考量終於轉換成了對人心的杜衡,那也是他的第二次轉變,自此後他便開始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生意場上雷厲風行,手段了得,人也變得雲裏霧裏,旁人捉摸不透,追逐不到。
也正是這個年歲,比許纓略大幾歲的靈鵲被老管家帶到了許家,她清楚的記得當初自己以婢奴身份見到許家公子時的情形,他筆挺地站在許家園林的涼亭中,單手負在身後,翹首凝望夜幕中的玉盤,長長的發帶垂在烏色長發中,隨風而揚,如是山巒間迎風自開的曇花,明明隻是十五六歲,卻已修得一身高潔風骨,翩然月下,頗有種謫仙入塵的既視感,她跪在石階下,忘了該怎樣收回自己僭越的目光,他清冷的視線飄然而來時,空茫之餘竟讓人覺得淒楚悲切,也是那一刻,靈鵲知道何為一眼膠著一世,她再不能忘記眼前的少年。
尊貴往往是那些紈絝子弟自詡的詞匯,靈鵲流浪的歲月裏見多了這樣的人,他們一邊高抬頭顱,一邊做著最下賤的事情,那些追名逐利來到醉夢塢的所謂貴胄就是最好的證明;所謂尊貴,大抵是跟著許纓出門施粥時,他投以前來排隊的老弱病殘的目光中的悲憫,以及攙扶乞人時的不遺餘力,汙濁沾染白衣,卻讓人覺著他無比高潔;再後來的一年裏,靈鵲被破格提拔為總管,正當她有些欣喜離許纓公子更近的時候,他卻消失了,連同著行李。
靈鵲以為他隻是離家出走了,畢竟一個人抗下偌大的家業,於他這樣的年紀來說實在是太過艱巨,與他同歲的明明還在私塾求學,或於花叢中感受情竇初開的懵懂,大抵隻是出去散散心吧,靈鵲這樣安慰自己,沒想到他這一走便走了一年,閑來打掃他屋子時,在他的案上角落旁發現了一卷本羊皮古書,看樣子有些年歲了,她打開一瞅,當中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著實令她頭大,最後一頁能依稀辨別墳墓,崖底,那幾個字。
一年後再次見到許纓公子的時候,他俊拔的麵部更加棱角分明,也更加清冷,個子也躥高了很多,他的身後,跟著一名赤足的紅衫女子,那女子衣衫首飾像是穿戴了千百年似的,布料也是一拉便撕開的那種,廣繡衣擺腐朽成不規則的角巾碎布,款式也是隻在古籍中才能尋得到端倪,她那雙純淨的瞳仁轉悠著打量許家門庭,她喚他無忱,那是隻有平輩長者才能喚的名字,是許纓公子佛門法號,公子非但不生氣,反倒對她畢恭畢敬,禮儀做的周全,她看起來明明與他差不多年歲,他卻把她當做長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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