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蹭住
還以為睜開眼睛又是滿目瘡痍,滔天大火無邊無際,呐喊求救在腦海中如尖銳的芒刺幾欲戳破頭皮,未曾想隻是一雙純淨的眸子陪襯著質樸的帷帳正關切地凝視自己,榻上之人恍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裏。
“墓誄姑娘,你醒啦?”軟糯的聲音提醒前者現狀。
“……宸兒?”紅墳不確信地出聲。
後者莞爾“你還記得我?”小丫頭靦腆地撓撓頭“說起來,宸兒還欠墓誄姑娘一聲感謝呢,那日宸兒情緒實在太過激動……”神情漸稀落寞“初五哥哥在宸兒醒來後把一切都告訴宸兒了……阿爹與阿兄的墓……”
“宸兒。”少女身後的初五打斷了她的話。
少年來到紅墳榻前,二人視線短暫交匯後少年首先錯開,他遞上魚湯“趁熱喝吧。”
“我……”幹澀的喉如是被幾簇粘了鍋底灰的雲棉給堵了個嚴實,紅墳有些無措地接過魚湯,鮮美的氣味飄入鼻中,口中不自覺生津,她下意識吞咽口水,再不許腹中饞蟲作怪,連勺子都免了直接仰頭“咕咚咕咚”。
宸兒初五相視一笑。
“好喝!”魚湯見底,紅墳臉上浮現出了正常人的血氣,她毫不吝嗇自己的驚歎。
“到底發生了什麽?”宸兒抽出絹帛,為女人擦拭嘴角,她憂心地問。
紅墳瞳孔好不容易散射出一些熠熠光芒,這下子又被生生撲滅,她強裝笑意扯開話題“那個……我沒地方可去了……可否在二位這塊兒蹭個幾日?”視線掃過宸兒也掠過初五,諸多祈求藏於其中。
初五的桃花眸瞬時眯了起來,兩瞼之間的罅隙透出機警與揣測,紅墳被他探究的神情弄得尷尬不已,也是了,自己於旁人來說始終都是來曆不明,而世人從來都怕來曆不明。
“好呀好呀!”未等木屋主人開口,清荷少女激動地拉住紅墳的手“初五哥哥這裏太小,墓誄姑娘與宸兒一道回胡宅吧?”小丫頭笑靨如花,暈開兩邊,麵上甚至期待紅墳的點頭。
胡宅……無忱用狻猊法器護著的那個凶宅……紅墳再次黯淡下神色,小姑娘如此期盼有人同住,許是自己一人居住傷心地諸多冷清,又不能邀初五前去,一是未婚配,二是不願初五受人家指點。
沒多想,應下了,有些地方不想再回去,有個人不願再見,如此便罷。
翌日清晨,初五提議上次走水路,這次徒步從岸上去宸兒家,一來借故昨日大雨河水湍急,二來熟悉周邊的環境。
再次來到胡宅,已然不知是何心境,紅墳自認為是個不長情的人,當初的內疚已經消失的一幹二淨,如今竟隻剩半縷唏噓,她的全部類似情感,大抵全部移交給了那個如山巔初雪般逝去之人。
“我將所有屋子都給收拾了出來,墓誄姑娘想住哪裏?”小姑娘拎著紅墳在後院逛了一圈。
“就這裏吧。”紅墳指了指徑直對著自己的屋子,她對那間房間沒所謂,倒是此處槐樹陰影斑駁恰好能遮住全天候的日光,她喜陰,此間屋子最好。
“好,我去幫你再加床褥子~”小丫頭一蹦一跳往側房跑去。
尤見宸兒如此興奮,紅墳一時無言以對,這個丫頭除了初五以及這座空空的宅子,已經一無所有了。
當夜月圓,從屋頂俯瞰竹影掩映,山石清幽,紅墳不知在哪個旮旯裏順來一壇清酒,剛抿下一口,被其濃烈的氣味嗆得咳嗽起來,突然有些懷念醉夢塢最招牌的佳釀——‘醉夢’來,取得是晨露,製得是發酵的萬果,釀得是天地間最原始的清香,一口下去醇綿不覺,回甘持恒,夢境在不覺間肆意,柔和地包裹人的意識,直到雞鳴;此時她已褪去華裳,隨意套了件儒袍禦夜寒,沒有濃的狀,一雙清明的眸倒影著那輪掛在夜空的玉蟾。
一鼎方尊中盛滿月色,月色下一人邀清風獨酌,狻猊結界記錄著眼前的一切,凝視這一切的人輕撫一曲廣陵散,曲終,側旁的下人上前作揖“纓公子,既是憂心紅兒,不如早些接她回來吧?”
說話之人正是與平日打扮大相庭徑的靈鵲,她著一身墨色勁裝,恭恭敬敬守在一旁。
撫琴人按住琴弦,微微側頭,蕭冷的目光如能穿透人的身體,靈鵲渾身一顫時,忽聞男人惑問“你平日裏……喚她紅兒?”
“……回公子,是的。”靈鵲將腦袋坑在雙臂之下,她知道公子不喜別人揣摩他的心思,他避開話題,也算饒了她的僭越,隻是方才一曲聽來尤其淒沉,她果然還是沒能管住這張嘴。
“嗬……真是大膽的稱呼……”男人嘴角勾起冷焰般的笑,談不上何種感情,他再次撫琴,琴聲暈開了方鼎當中的影像,化作一圈圈漣漪消失殆盡。
“……”後者抿唇不語。‘也是了,纓公子對紅墳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的模樣……’紅墳到底何方神聖這個問題靈鵲也思考過,當初公子將陌生的她帶回來時,她如是個萬事不懂的小丫頭,對什麽都很好奇,隨後就聽公子下達了傾盡一切捧她為魁的命令,於是乎整個醉夢塢都必須用盡資源去捧這位來曆不明的丫頭,眾人定是諸多不服氣的,尤其是那些早就名聲在外的大伎們,於是乎刁難,暗箭,應接不暇砸向了她,纓公子不止一次在公共場維護她,然而那似乎隻能起到令大家妒意上漲的作用,連當時的醉夢塢一把手靈鵲都有些不解,她曾多次詢問緣由,都被公子那句‘她不是你們可以妄加揣測的存在。’給擋了回來。後來,大家夥發現所有的作弄到紅墳那裏都會自動消解,比如暗在胭脂中下些潰爛之毒什麽的,沒想到不僅一點不起作用,用的人居然比平日裏更加容光煥發,再漸漸的,靈鵲發現紅墳有種大智若愚的智慧,確切的說,是一種讓人極度不舒服的高人一等,所以她才對一切滿不在乎,也確實是因為那些小手段於她來說無關痛癢,所以她的那種不計較成了一種憨厚,一個人的處事態度怎樣,完全取決於旁人怎麽看待,再後來大家對她也就漸漸接納了。靈鵲清醒的認識到,許纓公子帶回來的這個女人,一點都不簡單,換句話說,她似乎站在比所有人都要高的維度;她於高樓上俯視醉夢塢的紙醉金迷時,靈鵲竟恍惚覺得像極了自己路過狗肉攤時看向那些木籠子裏瑟瑟哀嚎的肉狗情景,她與人友善,卻又肆意妄為,不懂禮教,她平易近人卻滿眼的同情……
“靈鵲。”
一聲清冷打斷了靈鵲的思緒,她忙不迭拾好腦海中的胡思亂想,低頭應聲“在!”
“你說……”琴聲斷,清冷的男人羽睫半垂,目光掃視古琴,隨後搖搖頭“罷了……”尾音處微不可聞的歎息聲牽動靈鵲的心口。
“纓公子?”靈鵲跪了下來。
“你退下吧。”男人起身,廣繡墨白的輕紗拂過琴弦,發出不規則的聲響,他來到門檻前,一隻手負在身後,抬首凝視懸中的明月。
月華不舍奪男人身上與之同等的寂寥,於是為他度上層銀暈,遠遠看去,下一瞬似乎能騰雲而起,奔月而去。
“……是。”靈鵲隱入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