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千千闕歌(5)
經歷了楊帆,她已經不會辨別感情的真假了。所以,她一直命令自已保持清醒。文人都很衝動,跟上這種衝動,也許可以擁有一份畢生難忘的激情,但幾乎肯定,也會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弄得死去活來、一塌糊塗。
從這天起,裴迪文與舒暢之間,才熱了沒幾天的溫度,就這樣降了下來。
沒有電話,沒有簡訊,在電梯上碰到,也只是同事間的淡然,彼此點下頭,走過。舒暢有偷瞄到他的手,水泡已經不那麼鼓了。
舒暢談不上失落。流光溢彩的黑夜一旦過去,每天的太陽照常升起。
有新聞時,開著車滿世界的追。沒有新聞,就要辦公室好好準備下月的標題,找資料、看相關的書。
談小可不知在忙什麼,神龍見首不見尾,沒過來和舒暢聊自已的蜜事。
過了兩天,舒暢在辦公室很意外地接到趙凱打來的電話,說採訪稿寫得很好,要請她吃飯以示感謝。
「你為民工打官司已經犧牲太多時間和金錢,這一餐免了吧,我是實事求是寫的,沒有特別誇你。」舒暢說。
趙凱說:「這恰恰是我要請你的原因,誰不怕記者手中的那支筆,想讓你上天就上天,想讓你入地就入地,而你對我算手下留情。」
舒暢笑笑,想繼續拒絕,趙凱堅持:「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們再聊!」
舒暢可以說是糊裡糊塗地答應了他。當於晚上,舒暢便去了趙凱約她去的酒家,酒家裝飾得極為精雅,不光桌椅是花梨木的,廳內還設有觀魚池,一尾尾的名貴錦鯉在水中悠閑自得地游來游去,池內的荷花綻放。地板是大青石鋪就,一盞盞宮燈放射出溫文而又柔順的光線。總之所有的陳設既不張揚,更沒有揮之不去的商業氣息,讓人的心一下子能夠靜下來。
菜牌是豎版的線裝書,舒暢打開,只見一盤涼拌黃瓜也要五十元,不覺倒吸一口冷氣,當然她還是故作鎮定地點了幾個最便宜的菜。
趙凱笑道:「別人不是說律師吃了原告,再吃被告,很能賺黑心錢,幹嗎還給我省?」說完他低聲跟穿黑制服的領班換了幾樣菜。
「難得你這麼有自知之明,那我今晚要大快朵頤。不過,以後我如果惹上什麼麻煩,可不敢找你打官司。」
「你不同。只要是你的事,我都免費。」趙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也不苟言笑,舒暢都沒辦法判斷他是說笑還是說別的。
菜陸續上來,都是些清淡的家常小菜,做得精細,吃不出有多美味,不知怎麼這麼貴?
「那天,你來採訪時,我一直覺得你很面熟,可又想不起來。後來,無意中翻看以前的影集,我突然想起來了。其實,我也算是你半個老師。」趙凱說道。
舒暢一時愣住了。
「我的律師證是工作后考的,在之前我在中學教政治。我大學讀的是師範,大四那年在濱江一中的高中部實習,你那時在讀初三。」
舒暢眨眨眼。一中的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在一塊,中間隔著條大馬路。學校管理很嚴,平時不準學生私下串門。她又不是那種特別優秀的學生,長相一般,趙凱怎麼會注意到她呢?
「趙律師,對不起,我對你真沒什麼印象。」舒暢及時改了稱呼。
「嗯,我沒教過你。你也是班上的學生遠遠地指給我看了看,你那時很野。」
舒暢真是懵了,「為什麼要指著我給你看?」她是外星人?
趙凱從眼帘下泛出一絲莞爾,「你……那時給我們班的劉洋寫過一封引經用典的情書,記得嗎?」
舒暢猛地有如石化了般,臉突地羞得通紅。
「他當時正好辦理了轉學,你不知道。信寄到班上,粉粉的信封特別顯目。一幫小男生忍不住就給拆了,我也在場。我記得你有首詩引用得很不錯。詩的題目叫《如此的愛你》,什麼如此的愛你,不敢言語,不敢呼吸,惟恐攪了這纏纏綿綿的弦音,那是相愛的在心心相吸,如此愛你,不只是想你的時候。呵呵,我聽了后,覺得這寫信的小女生非常的多愁善感。有天放學,站在校門口,學生指著個頭髮短短的小女生對我說,呶,那就是如此愛你的舒暢。」
舒暢木木地看著趙凱,或者說她恨不得地上裂條縫,讓她鑽進去得了。
「沒想到我們現在又見面了,你變了許多,我差點和以前的你對不上號。你現在和劉洋一塊了吧?」趙凱問道。
舒暢哭笑不得,「趙律師,年少的時候,我們都干過蠢事。事後,誰還敢把那事掛在嘴邊?」
那是什麼一件事呢?就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傻女生,暗戀上某個品學兼優的某男生,衝動之下寫了封白痴情書。誰知,收信人卻消失在人海。後來,她慢慢明白,其實,那並不是愛。
「對,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那你們就沒遇到過?」趙律師八卦兮兮地咂咂嘴,很惋惜,「他轉學時,讓學校很惱怒。他都高三了,屬於數一數二的尖子生,學校指望他給學校增光,他卻不聲不響轉走了,什麼理由也沒說。」
舒暢聳聳肩,「要不是你提到他,我都忘了有這號人。」
「不會吧?」不知是觸動了趙凱的哪根神經,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舒暢一時無話,苦惱地皺皺眉頭。手機很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我接下電話。」舒暢一看號碼是家裡的,對趙凱抱歉地笑了笑,走出酒店,到外面接聽。
「舒暢,怎麼還沒回家?」於芬問道。
舒暢心裏面一沉,於芬叫她「舒暢」時,通常是很生氣很生氣的時候。
「家裡有什麼事?」她小心翼翼地問。
「你不覺得你現在該回家了?」於芬反問。
舒暢個性很孝順,很少頂撞於芬。晨晨死後,她比平時更又注意了幾份。「嗯,我馬上就到家。」
她回到酒店,「趙老師,不好意思,家裡有點事,我要先回去了。」
「吃飽沒有?」趙凱關心地問。
「我已經吃得很飽了。」
「那好,路上開車慢點,以後濱江一中學生有什麼聚會,我再叫上你出來聊聊。」趙凱揮手讓舒暢先走,自已招來店員結賬。
舒暢一路疾馳,一刻鐘後進了小院。
於芬面沉似水坐在沙發上,視線定定落在某處,舒祖康陪著肅立。
「爸、媽,我回來了。」舒暢小小聲地喊道。
過了好半天,於芬才緩緩睜開眼,目光直射向舒暢的臉,凌厲得幾乎像個陌生人。
她只說了四個字:「你離婚了?」
舒暢的心砰地一下。不是說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可事到臨頭就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迎著於芬的目光,說不出話。
「我給楊帆媽媽打了幾次電話,讓她過來玩,她都說有事。我和你爸就把在海南給他家買的禮物送過去。她卻哭著對我說,以後不要再這麼客氣,我們不是親戚,你家舒暢攀上報社裡的大總編,把我家楊帆給甩了。楊帆接受不了,氣得發高熱,現在還在輸液。」於芬的聲音在抖,當然不只是這一點。羅玉琴羞辱人的話像連珠炮似射向她,她張口結舌,無地自容。
舒暢分辯:「媽,不是這樣的……」
「你就想瞞著我和你爸到死?」於芬的怒火一觸即發,噌地站起來,斥道:「我怎麼會生了你這麼個沒有廉恥的女兒呢?早知道,當年一把把你掐死在肚中,省得這樣丟人現眼。你那晚明明就是和你那個總編不乾不淨,還騙了我們說一大通那些話。是不是?」
「我沒有……媽,你別生氣,你坐下來,我說給你聽。」
於芬指著她,氣越喘越急,舒暢趕緊上前撫拍她的背,卻被她一把推開。
「你要巴著那個總編升官發財,我和你爸不擋著你的道,也不沾你的光,我們就只當沒生你這個女兒。楊帆那樣的好小夥子,沒有你,不會死,他會找到比你好百倍、千倍的姑娘。你有什麼好,要不是你,晨晨也不會走那麼早……」
於芬大口地喘著粗氣,怒目而視。
舒暢臉上宛如失了血色,漸漸蒼白,她閉了閉眼,說道:「是的,我和楊帆離婚了。」狂風暴雨中,她平靜得有些嚇人。「我從廣州出差回來,他媽媽和他在他的公寓里,向我提出來的,因為晨晨是個無底洞,他們沒有義務背這個包袱。」
於芬氣得發抖,聲音立時提了上去,「你胡說,這事我問過你多次,你一直說楊帆支持晨晨換腎。晨晨走時,楊帆和他媽媽不是都過來弔唁的嗎?你明明要我為自已的丑徑找借口。」
「我怕你和爸爸擔心,才沒有對你們說。他們那時過來,媽媽,你想想,我們家的狀況和以前不同了是不是?」
「你說他們圖我家的錢?」於芬皺起了眉頭,「舒暢,你真讓我寒心。你和楊帆是剛認識的嗎?你們不了解?你們在一起三年,都結婚了。他如果是那德行,你會嫁他?這樣講他,你對得起自已的良心?」
「他……在杭州認識了一個女人……」舒暢閉了閉眼。
「你越說越離譜,再後面,你會說楊帆在外面已經生了個孩子?你……怎麼就變得這樣了,你……別看著我!」於芬罵得不解氣,突然一揚手,「啪」地摑了舒暢一記耳光。
舒暢低下眼睛,吭也不吭,白皙的臉頰上五根指印清清晰晰。
一直沉默的舒祖康上前扶住於芬,「好好說,別動手。都大姑娘了,明天這樣子怎麼出去上班?」
「就要讓所有的人看看她的無恥。你不要心疼,從今天起,我們就當她和晨晨一樣給撞死了。」
於芬的話像一柄寒劍直刺進舒暢的心,她可以感覺到心在流血,一滴,一滴,又一滴……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滾,你滾……」於芬跳著腳叫道。
「於芬,夠了……」舒祖康擔憂地看著舒暢沒有人色的臉。
「她不滾,那好,我走。」於芬已經氣得喪失了理智,根本就不知道自已在說什麼。
「不要了,媽,你在家,我走……」舒暢轉身,向院外走去。
「唱唱……」舒祖康在後面喊著。
她沒有回頭。巷子口的一盞路燈不知怎麼壞了,有孩子白天玩耍時在路邊疊了幾塊石頭,她沒注意,絆了一腳,身體失重,咚地一下栽倒在地。
感到膝蓋火辣辣地痛,好半天都不能動彈。她爬起來扶著牆一步一緩地往前走,終於走出了巷子口,仰臉看著滿天星斗,風颳得比往常猛烈。她掙扎地往前走,像逃命似的盼著離家越遠越好。
不知走了幾條街道,她再也走不動。看到路邊有家「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咖啡店,窗里的燈光在她眼裡一片模糊。她靠最後一點力量推門進去,跌跌撞撞地撲在門邊的一張咖啡桌上,臉貼著冰涼的桌面,再也無力抬起。
一個服務生過來問了一句什麼,又喊來了值班經理。
她的身上都是灰塵,膝蓋處破了個洞,隱隱透著血跡,臉白得像一張紙,看上去很嚇人。
她勉強地抬起來,她真不想讓這些陌生人圍著,「給我來杯熱的奶茶。」
「就奶茶嗎?」經理問道,並不曾離開,視線罩著她,里裡外外的觀察。
舒暢擰了擰眉:「要先付款?」
經理露出職業性的微笑,「最好是這樣。」
舒暢伸手去摸包,才發覺急匆匆出來,沒帶包,今天穿的是毛衣,連個口袋都沒有,難怪經理把她當蹭白食的了。
「能借電話用用嗎?」她撐著桌子站起來。
經理遲疑了下,領著她來到吧台,把座機挪過來。
她咬了咬唇,撥了一串號碼:「勝男,帶點錢過來,我在『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咖啡廳,不要說值班,也不要說有事,我……快撐不住了。」
電話那端沒人接話,只是聽到呼吸有點急促。
她不管了,掛上電話,對經理說:「她馬上過來。」
「那好,你請回到座位上,我這就給你泡奶茶,要不要再來點小吃?」經理很熱心地問。
舒暢搖搖頭。不一會奶茶真的送上來了,她喝了兩口,四肢才有了一絲力氣,呼吸也漸漸順暢起來。
記不清多久,也許很快,也許很慢,掛在店門上的風鈴一響,一個斯文挺撥的男子帶著風破門而入。舒暢慢慢地轉過身,她沒看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的左手上滿是被按破的水泡,一片模糊。
在眾目睽睽之下,男子向她走來,那麼自然地用溫暖的懷抱支撐著她虛弱的身體,用另一隻完好的手去拭她臉上的污漬。
他說:「舒暢,你的膝蓋在流血,得去醫院上藥。」
她沒有反對,一聲不響地站起來,跟著他去吧台買單,又乖乖地被他擁在懷裡走出咖啡店。
他打開歐陸飛馳的車門,扶著她坐進去。
她看到方向盤上也沾著和他左手上一樣的一團模糊。
「我是給勝男打電話的。」她的心停跳了半拍,閉上眼,喃喃地說。
「可你的心裏面想著的是我。」他替她系好安全帶,摸了摸她的頭髮,小心地抬高左手,怕沾到她的身上。
她看了他許久,突然咯咯地笑了,「裴迪文,如果我不和你好,還真對不起天意,對不起民意。」
「那你決定要接受我了嗎?」他不疾不徐地問。
「我有點怕,可是,我……已不想反抗。」她張開雙臂,突然撲進他的懷中,汲取著他身上溫暖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