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願得一心白首吟

  相夫回到雲林館，正要歇息，想到白日的義灼的叮囑，便取了藥膏泡了溫水服下，頓時覺得周身溫熱，氣血回轉，很快香甜地進入夢鄉，一夜無夢。


  醒來後，她覺得體力恢複很多，走了幾步更是沒有前幾日的消乏之感，便趕緊聽從義灼的話，又在用早膳前服了藥膏。然後喝了幾碗湯食，吃了幾口小菜，頓覺周身有力，開心得在院子裏走來走去。


  幾日後的一個晌午，洛塵帶了內侍進殿，內侍向相夫問安後，便口述從宮裏帶來的旨意：“陛下有旨：‘一月後宮內將舉辦萬國宴，西域各國將派出代表在宴會上奏樂、舞蹈，此次朕就命郡主劉相夫為我朝代表，舞一曲漢宮樂府，以彰顯大國之姿。相夫你且加緊練習，不要負了朕的期許，不可有違。’欽此。”


  相夫聽完，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洛塵連忙拉著她跪下領旨。


  相夫勉強地謝恩道：“臣女領旨，陛下長樂無極。”


  “這都是些什麽事啊！”內侍一走，相夫對著洛塵愁眉苦臉地說道。


  真是應了那句話，說了一句謊言，要用一百個來圓謊。


  相夫搖頭，心下苦不堪言：


  第一，我是撒了謊，怎麽消息傳得這麽快，現在要以這事來圓謊，真是一報還一報；

  第二，就是讓再說一百個一千個謊言，我也沒辦法跳這樂府舞啊.……

  相夫把雲林館內存有的樂府詩詞翻出來看，想找找靈感。她隨意拿起便開始讀起來。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相夫讀到這裏，眼角居然流了酸酸的一串眼淚。她用手抹幹了淚，卻覺得疑惑不堪。


  她一邊流著淚讀詩，一邊吃著小桃給她準備的棗泥酥皮丸子。奇怪的是嘴裏嚼著是甜甜的，可吞下去卻無比苦澀。


  前段日子，她夜裏睡不著覺，翻來覆去；醒著的時候，更是食之無味，眼見著一天天的消瘦，有時候想與洛塵蘇威比一劃下劍術，卻覺得渾身無力。好在前幾日去了趟太醫令，吃了義灼大人給的藥膏，體力恢複了不少。睡眠也不錯，不似往常夜裏難眠，早上很早就醒過來。


  身體倒是調養好了，可心裏最近總是覺得被什麽東西壓著，似酸似苦，就在想要摒棄的時候，卻又帶著微弱而沁甜的芬芳，好像成癮似的，讓自己難以釋懷。

  這樣的感覺她不知道從何道來，又不知向何人說，鬱結在心裏憋著難受，終於在讀了幾句樂府詩之後有所解脫。


  原來如卓文君這樣天下難得的才女，也有如此無可奈何的時刻。


  她又翻了幾篇，隻言片語地讀著：“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不覺此種感受源自於何。隻近日午後、夜裏無事，總抱著一簡樂府，像是念著咒語似的，緩緩悠悠地讀著。


  夜未央，涼涼月色照著人麵愁心；鏡花相映，歌語成串，相夫隻著薄衣，披了狐白裘領的披風靠在窗前。她數著，自裴衡騎馬送回自己那日起，已是十五日未見。


  每當遇到有意思的事情，相夫總想著第一時間和裴衡分享。她想讓他嚐嚐小桃的好手藝，享受各種珍饈美味；她想跟裴衡說說自己去了太醫令，見到那個老神仙一樣的義灼大人，還有一個半仙般的卿之藥師；她還想好好和他商量一下萬國宴的獻舞怎麽辦。


  可是，其實又不那麽想見到這個人。


  她不喜歡那種一想到他時，心裏又煎熬又竊喜的感覺，頗為傷神。若是見著他，便是處處擔心，怕一時沒能移開的眼神被別人瞧了去；又怕若是再見，當日星夜下的那雙眼睛，又恢複成一如往常的寒冷。


  其實從一開始認識時，相夫便知裴衡對待他人總是隔著一層霜霧般的朦朧冷漠，許是他從小便隨父征戰塞外，見慣了殺戮和殘忍；或許，他心裏藏著太多刺，旁人走得太近，也會被割傷。


  她知道李嬤嬤和常惠將軍一定是為了兩個人著想，或許向裴衡說了些什麽。也罷，自己原已明白兩人這樣的往複糾纏總是孽緣，倒不如趁早來個幹淨。看來，裴衡自是處處高過自己，連這了斷也來得如此輕鬆自在。


  可是，他為什麽能如此輕易做到？


  明明自己的心已經被割傷，已很難抽離。眼下隻感覺自己像一株剛剛發苗的種子，被活活地從溫暖舒適的土壤裏扯出來。


  這樣的我，不敢與君相知，隻因害怕與君絕。如何長命無絕衰，都隻是被這些無中生有的情消耗得一幹二淨。


  既然已經開始走遠，就不必相念。


  不想見，便不想念。


  不見便好，不見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