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卿之藥師太醫令
自打女醫義灼給相夫施針用藥後,相夫便好了個大半,又連著幾天睡了大覺,更是神采奕奕。
幾日前,蘇威便護著瑞珠和小桃回了雲林館。小桃吃了義灼開的藥調養了幾日,傷口也基本痊愈。小桃一好轉,聽聞相夫也能起身隨意活動,便急忙跑到相夫的寢殿裏。
她一見相夫便撲身過去,流淚道:“小桃不想郡主竟因為背我害了這麽大的傷痛。小桃有罪,還一輩子也還不清……”說著嚶嚶得哭泣著。
相夫害怕女子的眼淚,便連忙讓她控製住,說:“倒也沒有那麽痛。這宮裏女禦醫著實厲害,那日給我診完之後,我睡了個覺就好了。”
小桃說:“是啊,那女禦醫醫術真是高明。我也喝了幾副她開的藥,便已痊愈。而且,她根本沒看到我的傷口.……”
相夫拍拍她的肩膀,在房裏走來走去好不無聊:“因為你啊,我最近在屋裏可是悶壞了,你說,怎麽報答我啊?”
小桃低著頭,羞愧地說:“奴婢也沒什麽長處,讀書也一般,侍奉主子也不大機靈.……”複又抬頭說:“不過奴婢的家人說,我做的飯菜很是可口,好像對廚房的事情比較有天賦。若是郡主不嫌棄,小桃今後日日去廚房給郡主換著花樣做好吃的?”
相夫笑道:“你天天換成花樣做,不把我這隻羊羔喂肥了,好讓別人宰來吃了?”忽又覺得腹內空空,睡了幾日都沒怎麽吃東西,便說:“不過既然你提了你有這長處,那就隨便做幾道讓我試試手藝吧。”
小桃拚命點頭,像是得了獎勵一樣出門往廚房跑去,相夫趴在門框上朝她喊:“隨便做幾道就行,不用太費心!”還沒說完小桃便已跑遠了。
春雨連著落了好幾日,相夫也受傷悶在房裏幾日。今日雨停了,相夫站在門口,雖未見晴天,但外麵微風習習,也是爽然明淨,便扶著腰準備出去走走。
她才注意到,館內近日的擺設布景都有了變化。青草樹木都已修剪得整整齊齊,從院外到裏屋,各色盆栽百花齊放。院裏多了一個大魚缸,裏麵遊來遊去都是肥肥的鯉魚。她又看見,雲林館裏裏外外多了幾十個護衛,在各處站崗,相夫走過時聽了無數次請安拜叩的聲音。她走到了後院的塌椅上,撐著腰坐下,想起這些都是當日裴衡過來吩咐打點的,沒想到這休息幾日養傷,已經全部修正妥當,還有各處看得見看不見的,都留著悉心打點過的痕跡。
她這才想起,連著好幾日都沒有見到裴衡了。
是裴將軍回來了?
是他回西域或是河東老家了?
還是,那日看見自己生生地背著小桃丫頭走了幾十裏路,嚇著了?
……
她又想到李嬤嬤的話:
果然!有了期許後的失望,比起從一開始的失落更讓人痛苦。
小桃從寢殿一路問著侍衛相夫的去處,終於找到相夫在後院大樹下坐著,若有所思。
她慌忙跑過去,拉著相夫說:“郡主,小桃給你備下的吃食已經準備好了,還請郡主賞光試試奴婢的手藝!”
相夫笑著說:“是嗎?這麽快就做好了。那……能不能讓人送到這裏來,我實在是不想再走回去。這裏挺好,風也不大,也沒有太陽曬,周圍人也不多,我們可以一起吃!”
小桃盈盈一笑:“那小桃馬上去準備。”說完又蹦跳著走開。
不一會兒,廚房侍奉的婆子、丫頭端著幾盤菜肴,酒水,瓜果點心往後院走去。小桃又命人在塌椅上添了幾個案幾,很快便滿滿當當的鋪了一桌子美食。
相夫好奇地探著頭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這麽多菜!這麽短的時間,你怎麽做出來的。”
小桃說:“很多菜是我一到館裏就醃製釀著的,取一點出來做菜很方便。郡主,讓小桃給你一一介紹一下吧!”
相夫開心地連忙點頭。
小桃便如數家珍:
“開胃小菜有脆甜泡瓜,橙絲拌米糕,甜食有酸馬奶,桂花糕,素菜有菽乳、豆豉菜苔、枸醬配湯餅,其餘這幾樣是,片臘豬腿炒雕胡、醬肚、燴魚片、醯醬配膾肉、醋酸魚,佐以雲夢澤香米,配了蘭香酒、屠蘇酒。”
相夫呆了,看著這小桃丫頭一下子變出這麽多菜,又驚又喜。她趕忙說:“叫上李嬤嬤和洛塵他們一起吧,還有蘇威,對了還有新燕,還有.……”相夫一時快數不過來,還吞了幾下口水。
“郡主別急,我已經留了一份給李嬤嬤回了話,她自會安排,這裏全是給郡主準備的。多謝郡主救命之恩!”小桃說著便彎腰拜謝。
相夫連忙扶住,又把小桃拉到案幾前坐著,讓她一起吃。相夫看著美食佳肴,禁不住在心裏說:“原來這才是報恩該有的樣子,我那樣……不是以身相許,就是報仇了。”
相夫在院裏大快朵頤,連連誇讚小桃好手藝:“好久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又說:“謝謝你!最近都在養傷,無事可做。不過有句話說得好:作業墮怠,食必趣時!今天便是我這麽多天來最開心的日子。你的恩已報完,我原原本本的收下了!”
小桃笑著為相夫和自己各自斟了一杯酒,說道:“那就為郡主所言幹杯。”
相夫近日在館內吃吃喝喝,好不歡暢。腹內是滿足了,而身體總會覺得沒有太多力氣。一日,她時不時提著最近總是覺得昏乏。李嬤嬤一聽,便自責道:“果然是年紀大易忘事。”
相夫追問,李嬤嬤便說:“那日義灼大人說過,請這幾日差人去太醫令找她拿藥膏,給郡主補氣血。怎麽就忘了呢?”
相夫一聽:“去太醫令?誰去呢?”
李嬤嬤:“那日是洛塵去的,便還是讓他去吧。”
相夫聽道,心裏暗自已打算:“不必了,還是我自己去吧。”
李嬤嬤一驚:“你自己去?”
相夫:“我扮回男裝,也沒人認識,順道還可以親自向義灼大人拜謝。”
李嬤嬤知是自己拗不過她的,便叫來了洛塵,讓她陪著相夫去趟宮裏太醫令。
相夫恢複一身男裝輕裝出行,很是自在。洛塵駕著馬車載她到了宮裏的太醫令。在院門外,相夫向洛塵說道:“你就在外麵等我吧,我去向義灼大人叩謝後,自回頭來找你。”
相夫進了太醫令,隻見門口全是熙熙攘攘的行人,有送草藥的販夫,有來往取藥的侍從,也有端著各種藥湯形色匆匆的宮人,也有意氣風發的年輕太醫向年邁資曆高的老太醫請教問題。她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熱鬧的場景,又看著院內並無其他人注意自己,便大著膽四處走動閑逛。
進了正門,之間一個屏風擋住入口,繞道而行,兩側的回廊林列著紅木七星鬥櫃,儲存的都是一些尋常可見的草藥。再往前走一點,見右邊廂裏整齊地擺放著藥鬥子,勉強見到幾個鬥櫃上,寫著的字皆是靈芝、雪蓮、龍涎香、鹿茸等珍貴的藥材。此處有幾個藥童看守著,還有兩三個年老的太醫坐在角落,一個研習著書簡,一個用天平量著藥材的分量。還有一個十分上年紀的老太醫,用手肘托著脖子,嘴巴微張,已然不小心睡著了。
相夫偷偷地趴在門框上看著,好不有趣:裏麵幾個年少的童子手忙腳亂打翻藥盤,又抓錯藥,老師傅無可奈何地歎氣,拿著銅環秤杆打了藥童手心。還有一個小藥童偷偷跑到睡著老太醫的桌前,輕輕用手一拉他的胡須。老太醫睡著的樣子像隻老貓,一下子醒了,更像一隻懶呼呼的大貓,嘴裏還咕嚕咕嚕不知道說些什麽,隻砸吧著嘴。小藥童玩笑得逞,又怕被發現,隻躲在一旁偷笑。
相夫看著藥童可愛有趣的樣子,也趴在門框上偷偷咧嘴笑著。她怕笑出了聲,隻用手遮住嘴巴,肩膀不停地抽動著。
這個時候,她突然頭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拍,心下一陣氣惱,抬頭一看,是一個竹簾狀的簡牘。她罵罵咧咧道:“大膽,誰打我!”轉過頭,看到一個五官秀雅,身材頎長的男子。
他一身雪白長衣,如墨的長發用青玉發髻挽起,臉上無甚血色,姿容清冷,隻一雙眼睛如水杏般,又像是帶著一絲嘲意和趣味。
相夫見著這人,感覺像在哪裏見過,又想不起來。但此時怒氣大過好奇,便瞪著這個人問道:“你是誰啊?”白衣男子見狀,表情有些疑惑,後又微微一笑,食指放在唇上先讓她休聲,然後又把相夫拉到稍遠處的回廊下。
相夫很不情願,甩開這個人的手,說道:“我問你是誰?你還拉我!別碰我啊!”然後摸了摸頭又狠狠地說:“竟敢打本少爺的頭,你沒長眼睛。”
這人說:“我才要問你是誰?敢在太醫令藥房外麵偷看。你知道被發現偷看的後果嗎?”
相夫腦子一轉,說道:“我奉命找義灼大人拿藥。找不到路,就隨便看看唄。”
男子說:“義灼大人在後院,這是前廳。”
相夫說:“謝謝你告訴我,那我去後院了。”
男子又道:“等等,這太醫令後院豈是外人隨意進出的?”
相夫:“這可是義灼大人親口說的,讓我來給我家主人取藥。若是耽誤了病情,你賠得起嗎?”
男子說:“行,你若是想去後院,在下可以帶你去。不過以後你別在這裏隨便偷窺,此乃藥房重地,若是耽誤了太醫們給貴人看病,你也是賠不起的。”
相夫想了想,也是有理,便跟著白衣男子往後院走。走了一半,她開始與男子攀談起來:“這位公子,可否告知在下尊姓大名?”
白衣男子雙手拿著簡牘走在前麵,沒有回頭地說了聲:“在下卿之,太醫令的藥師。”
“藥師?”相夫上下打量一番,總覺得不像。
卿之輕咳一聲,回頭說了句:“學徒。”
相夫一聽,“哦……”這總算說得過去了,“卿之藥師,那回頭,可別在義灼大人麵前提剛才的事情啊。”
卿之點頭,把相夫帶到了義灼的門口,說:“你便在此處候著,義灼大人不是隨便誰都接待,我先去稟告一番,再來回你。”
相夫拱手拜謝:“那就有勞卿之藥師了。”
卿之輕叩房門,聽到裏麵有聲音,便推門而進,又掩上房門。相夫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感覺過了許久,卿之才又出門,說道:“閣下請進。”
相夫進了房門,見義灼在桌邊看書,聽見相夫進門,便合上書簡抬頭。無意間相夫瞥見她嘴角有一絲很難得的笑意,不過很快便消失了。
義灼道:“相夫郡主?”相夫急忙上前,給義灼又是遞眼色又是作手勢,希望她別說自己的身份。義灼輕歎一口氣,說道:“.……跟前伺候的,那誰,你叫什麽?”
相夫拱手:“洛塵,在下洛塵。”
“哦,洛塵。那你坐下,待我去取藥膏。”義灼扶著桌子站起來,又對著卿之說:“卿之藥師,你先陪這位小兄弟說說話,我去去就來。”卿之行禮。
相夫見義灼今天心情確實不錯,尤其跟卿之更是和顏悅色,想著這義灼大人即便如此年老,也是喜愛俊俏的年輕男子,便在心裏偷樂。
卿之讓相夫坐下,又很是熟絡地取了一旁的茶壺給相夫沏茶。他一邊倒茶,一邊看著相夫道:“洛……哦,洛塵公子?”
相夫有點心虛,連忙笑著擺手:“不用太客氣叫我公子,洛塵就行,洛塵。”然後尷尬地“嘿嘿”一笑,急忙端杯飲茶。卻又太著急,茶水燙著嘴邊,又趕緊放下杯子張開嘴巴呼氣。
卿之嘴角輕提,又坐到一旁凳子上,說:“剛才聽義灼大人說,你是在郡主府上效命嗎?”
相夫點點頭,卿之又說道:“就是那個外麵都在傳的,像男子般野蠻,不講禮數,隻會舞刀弄劍,半點沒有女子樣的郡主劉相夫?”
相夫睜大眼睛:“啊?外麵都是這樣傳的啊?”
卿之回:“難道不是嗎?你日夜伺候在郡主身邊,她是什麽樣子,你不知道嗎?”
相夫撇嘴,想著反正這藥師跟自己也沒什麽交集,便想撒謊,略微挽回自己的形象:“我們郡主當然不是這個樣子!她.……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琴棋書畫,宮樂舞蹈樣樣精通。”
卿之笑道:“哈哈哈,是嗎?”
相夫一緊張,趕緊問:“不是嗎?難道你見過她不成?”
卿之說:“我這個小小藥師,哪有機會見這樣的貴人。隻是跟大家所說相傳甚遠,覺得好笑罷了。”
相夫聽到這裏微鬆一口氣,又略有點囂張起來:“我看都是嫉妒,對,嫉妒!別聽別人胡說!”
卿之忍俊不禁:“聽你這樣說,我倒想見見。”
相夫趕緊搖頭:“她,你還是別見了好!我們家郡主雖然人不錯,可就是一點不好,誰跟在她身邊誰倒黴。”
卿之:“那我看你不是好好的嗎?”
相夫:“那我不是命大嗎?而且我看著這郡主,也要躲得遠遠的。我平時也就跑跑腿,打打雜,不近身伺候的。”
卿之被相夫所言逗得哈哈大笑,嘴上說道:“我看你是滿嘴胡說,當差當成你這樣,滿口汙蔑自己主子的,真是少見,哈哈哈哈!”
相夫見他一笑,總算卸下一口氣。有句話真是沒錯,撒了一個謊,便要用一百個謊言去彌補,此時她雖是陪笑著,背後卻著實冒了一層冷汗。
還好這時義灼慢悠悠地走了回來,恰是時候。她看著兩人,說道:“看來你們聊得很開心嘛!卿之藥師,我也是好多年沒見你這麽笑過了。”
相夫說:“卿之藥師相貌好,性格又隨和,我隨便說的幾句笑話,他也配合著笑了。”
義灼遞了藥膏給相夫,囑咐道:“回去告訴你主子,每日早膳和睡覺前服用,隻取一勺,以溫水兌之。平日少飲酒,多休息,有太陽便出去曬曬,不出一月便可有改觀。”
相夫接了藥膏,感謝道:“那我就替郡主謝過義灼大人了。”一席話後,她準備出門,複又回頭向義灼行了個禮,道:“郡主讓我一定把話帶到:‘義灼大人醫術高明,心腸又是極好,我劉相夫一定磨齒難忘’。”
義灼又是雲淡風輕道:“小傷,略微施針,不必多禮了。郡主走不開,你便是經常過來陪我老太婆聊聊天,也是無妨。我喜歡熱鬧。”
相夫自然開心,彎腰拜謝,又對卿之行禮道:“卿之藥師,下次若我再來叨擾,還請藥師再為我開門引路。”
卿之略微歪著頭,嘴角滿是笑意:“這是自然。”
說完相夫便走出房門,往太醫令院外走去。
卿之還坐在義灼房裏喝茶,義灼扶著額頭:“我這老婆子活久了,真是什麽樣的事情都見得到啊。”
卿之嘴邊的笑容仍未斂去,把玩著茶杯說道:“這麽有意思的事,我也沒怎麽見過。”他複而放下茶杯,問了義灼:“方才聽這洛塵說,你為郡主施針,還給她開藥膏,是怎麽一回事?”
義灼抿了一下嘴,又說道:“這郡主外出騎馬傷了腰,我便去施了幾針診治。又淋雨受了風寒,血氣不佳,我就讓她派人來取藥膏,回去服了補身體。”
卿之:“哦,騎馬受傷?還說溫文爾雅,知書達理,這樣的閨閣女子還會騎馬受傷?我看這洛塵,真是睜眼說瞎話。”
義灼聽言,想起實際情況是相夫背著婢女走了山路,才傷了腰。想到這裏,她沒有多說,隻是禁不住笑起來。
卿之看到了,說:“我好像沒怎麽見你像今天這樣笑過。”
義灼:“我與你相識這麽久,也沒怎麽見你笑過。以後就盼著這洛塵時常來,陪我們聊天逗樂。笑一笑,十年少嘛。”
卿之看著方才相夫坐過的位置,微微出神道:“希望如此吧。”他忽然想到什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琴棋書畫.……宮樂舞蹈?我倒是真想見識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