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化為灰燼

  我剛彎腰過去抱她,她就已經一溜煙地跑了進去。


  最近雖然我們總是見面,她也明白我是媽媽,但她始終跟我不親近,如果有機會去找我爸爸,她是一定不跟我呆著的。


  我也就沒有追回去,和孟簡聰一起回去,期間他的手機在響,他拿出來看了一眼,調了靜音,交給了身後的女傭。


  我問:「是誰?」


  「是晴嵐。」他的神態略有些彆扭:「她通常都沒什麼事。」


  我問:「沒什麼事還打給你?」


  他朝我看過來,似笑非笑:「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聳聳肩:「如果不想接,就把電話過濾掉,既然給了她私人號碼,就意味著你會接聽。重點是,現在你又沒什麼要緊事。」


  「所以呢?」他問。


  「所以我好奇呀。」我說:「我隨口問問,如果涉及隱私,請你包含咯。」


  他笑了,搖了搖頭:「不涉及什麼隱私。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但是她想跟我交往。」


  我問:「你對她沒有感覺?」


  他微微揚起眉:「你這話是以什麼立場問的?」


  「朋友的立場。」


  「哦。」他不置可否地嘟了嘟嘴巴:「我沒有對朋友交代私事的習慣。」


  「哦。」我說:「那就算了。」


  他皺起眉頭:「你怎麼不上鉤?」


  「畢竟我不是魚。」我說:「我真的只是出於好奇,你都說是私事了,我怎麼能再問下去?」


  他又笑了:「好吧,其實也沒有那麼隱私。當時我幫她,是因為覺得她有些困難,後來知道她的情況,就越發同情,但我對她沒有感覺。」


  「她的情況很可憐?」


  「很可憐。」他說。


  我問:「但她很喜歡你?」


  「對,不過,她並不了解真實的我,可能在她的眼中,我只是一個生活優裕、心地善良、詩情畫意的男人。」


  我說:「我覺得她的看法沒錯呀,看來我了解的也不是真實的你。」


  他露出一臉無奈:「你明明見過我的腿。」


  「那條腿沒關係吧。」我說:「繁音是精神病,照樣娶得到老婆,生得了孩子。」


  他立刻就接上:「但他老婆不肯跟我在一起。」


  我一愣,不由看向他,見他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便說:「雖然我爸爸希望我跟你在一起,我也覺得,如果我還沒有遇到繁音,或者,如果跟他糾纏沒這麼深,那我一定願意試著跟你在一起。但現在太晚了,作為一個女人,我失敗極了,也一無所有,更加沒有精力再經營任何感情。」


  他笑了:「你的話是不是可以總結為,覺得對方不錯,但還是不喜歡,因此寧可說自己不好?」


  我禁不住一愣:「也可以這麼說吧。」


  「那就和我一樣。」他說:「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可我對她沒有感覺。」


  「可你明明很好。」


  「我也覺得你很好。」他半真半假地說:「我很喜歡你。剛剛你那麼認真地拒絕我,幾乎把我的心傷到了。」


  明明知道他們不是一類人,但我還是忽然想起了蒲藍。我想是因為很少有男人向我告白。


  這句話我完全接不上了,囁嚅了好一會兒,還是他自己轉移了話題:「你剛剛提那種要求,是在期待他可以痊癒么?」


  「不是。」


  「那是……」


  我說:「很多年前,就有許多頂尖心理醫生和精神科醫生告訴我,他的病沒得治,是我一直不信,現在我信了。瘋子就該留在精神病院。」


  他說:「原來如此。」


  我說:「對了,你還記得……我那些照片的事嗎?」


  「這件事我沒有在辦。」他說:「你爸爸說他會處理。」


  「他知道了?」我忙問:「他用那些照片威脅我爸爸了嗎?」


  「是我告訴他的。」孟簡聰說:「等到被威脅再告訴也未免太晚了。你不要急,你爸爸一定能成功拿回照片,而且不會饒了他。」


  「哦……」


  「怎麼了?」他問:「臉色突然這麼差?」


  「突然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我說:「其實比這更糟糕的我也經歷過,但這件事讓我特別難受。」


  我能感覺他正看著我,但謝天謝地,他什麼也沒說。


  我繼續說:「尤其是繁音後來又變這樣。相比蒲藍,我更恨他……」


  他依然沒說話,不一會兒,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了我。


  我先是遏制不住地哭了一會兒,又猛然反應過來,試圖推他,但他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


  他的腿畢竟有殘疾,我擔心將他推倒,只好不再推搡。


  其實,我能感覺到他雖然抱著我,但這擁抱是不帶****的。我想是我太敏感了,他和蒲藍不一樣,他是個單純的人,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占我的便宜,只是想給我支持。


  我這樣告訴自己,沒有再推搡。


  繁音的事我根本不需要考慮,精神病院就是我理想中的懲罰方式。


  我再次將我考慮好的決定告訴我爸爸時,他沒再提出任何異議。


  直到開庭前一天,我們依然沒有念念的消息。


  孟簡聰陪我回去開庭,飛機飛了一整夜,下飛機時,剛好是早晨。


  柏林現在已經入冬,天氣陰沉沉的,空氣濕冷。街道邊的房屋頂上鋪著薄薄的積雪,道路兩旁的樹上也是一派銀裝素裹。


  我們在去住處的路上看到了我以前的房子,連忙叫停汽車。


  因為長時間沒有整理,花園裡已經雜草叢生,門也髒兮兮的。我想進去,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帶這扇門的鑰匙,只得作罷。


  一從花園出來,對面的立刻傳來打招呼的聲音,我想了一下,才回憶起這是我們以前的老鄰居。


  老人家本來年紀就很大了,如今看起來更老。我過去同他打了招呼,他讓我等著,轉身回家裡轉了一圈,出來時手上拿著一樣東西,是鑰匙。


  「你丈夫來過,讓我交給你。」


  我接過鑰匙問:「他什麼時候來過?」


  「夏天的時候。」他眯起眼睛吃力地回憶著,說:「我的記性不好了,只記得是幾個月之前的事了。」


  繁音一直跟我在一起,看來他所說的是他離開這裡去美國之前。


  我道過謝,又與他閑話了幾句,便回去開門。


  家裡依然空空的,但看起來非常乾淨,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打掃過。


  我招呼孟簡聰一起進來,找到咖啡豆,見還沒過期,便打開咖啡機磨了兩杯。


  孟簡聰住慣了別墅,鐵定不習慣這麼逼仄的小房子,因此顯得饒有興趣,不住地四下打量,我說:「這是我結婚時候的房子。」


  「真精緻。」他語氣有些微妙。


  「是小了點,」我以為他是這個意思:「但兩個人足夠了。」


  「我倒不覺得小,」他說:「只是沒想到你結婚時居然是在這樣的環境里住。」


  「那時候他是第二人格。」我從書架里抽出那本有些老舊的書,扉頁上還有小甜甜的簽名。這本書是特意送給我的,所以上面還寫了一句:靈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駕,説於桑田。他其實不會寫什麼漢字,這幾個也練了很久,因此看上去中規中矩。


  我把書遞給孟簡聰:「你看,他的書銷量還很高呢。」


  孟簡聰接過書,翻了幾頁,說:「真讓人意外。」


  「你不知道這些?」我以為他什麼都清楚:「我爸爸沒告訴你嗎?」


  他搖頭:「他只說你是被他們誑了,嫁給了一個精神病,在他身邊受苦。」他再度環顧四周,說:「唯一的女兒嫁人了,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喝這樣味道的咖啡,如果是我,也無法接受,何況還有更辛苦的。」


  我說:「都過去了。」


  孟簡聰便沒說話,翻了翻書,裡面忽然滑出一張紙片。


  我過去時他已經撿了起來,看了一眼,且愣了一下。


  我拿過來一看,原來是我跟繁音的結婚照片。


  照片上泛著老舊的顏色,我們兩個靠在一起,背景是政府大樓那棵開滿粉色小花的樹,那棵樹至今仍在。


  背景處還可以看到羅曼的裙擺,她是我最後一個朋友。


  照片上的我跟他都十分青春洋溢,尤其是我。我忍不住看向窗戶的方向,那上面倒映著我如今的臉,雖然那麼模糊,卻還是看得出倦色與老態,無論怎麼保養,都再也無法回到最初。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切實地體會到時間的流逝,它來得如此直白,又如此殘酷。


  我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見孟簡聰正看我,便笑了一下,問:「我年輕時候也不錯吧?」


  「現在也很漂亮。」他的答案是所有情商夠用的男人的標準答案。


  「謝謝。」


  他笑容更深:「笑起來就更漂亮了。」


  我迴避了他的目光,說:「謝謝。」


  我來到廚房,找了一隻小鍋子,用點蠟燭用的點火器點燃了照片的其中一角。火舌舔著照片的邊緣,先是卷掉了我的裙擺,繼而卷掉了他的西褲,慢慢往上,最後將我們十年前的笑容全都化為灰燼。


  隨著開庭的日期越來越近,我的心情反而越發平靜。無論是離婚還是念念的安危,事到如今都已不可更改,我只要被動地接受結果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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