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回 讓這個世界重回黑暗吧
她那時候走回去,還想起,曾經問過範無救,為什麽要將惡鬼行刑之地命名為陰無極。
十二萬年前的範無救,少言寡語,隻沉聲對她說“因為我喜歡。”
好吧。
這個從她入陰冥之初便追隨她的玄幽鬼王,她有太多事曾詢問過他的意見,卻鮮少聽從他的想法,這一回便隨他吧。
總之將來這地方也要歸他管,一個名字而已,他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
反正人心罪孽無極,刑罰亦無極,總也說得通的。
她那時緩慢的走在冥宮往西的路上,就這麽想到這件事,身後是手臂上纏著漆黑鐵索的範無救,沉默相隨。
她要去地獄的這件事,隻有日後要掌管陰無極,乃至整個地府的範無救知道。
他陪她一同走到深淵前,陪她看到,深淵的黑暗足以埋沒神。
於是她的手發抖了,嘴唇也發顫,不由自主,求生本能。
可她沒退,她停在那裏,漸漸抖似篩糠,站立不住,可自始至終,也未退一步。
腦中,心中,過去,未來,她這一副不滅仙身,從裏到外,生不出一絲勇氣來鼓勵她往前走,可抵死,也不能退後…
她不知道最終那一步是怎麽邁出去的。
也許隻是腿抖得厲害了,往前蹭了那麽一小步,可隻一小步,便驚恐到極巔,也無畏到極巔,一副元神好似瞬間撕裂為二般。
一個對她說將離,進了這裏,你此生再無出路!你等不到那些你要等的人了!也再不會有屬於自己的人生了!你不害怕嗎?!
一個對她說將離,你終究是要進來的,不論如何的猶豫拖延,你心中清楚,你終究是要進來的啊…
對,是,不論多少的害怕,也不論如何的猶豫拖延,她終究是要進來的。
於是她捂著腦袋,蜷著身子繼續往前邁…
而在這時,一路隻是沉默相隨的範無救,突然伸出了手。
他拽住她了。
拽著她的胳膊,他指尖幾乎要掐進她肉裏,讓那疼痛一瞬間刺進她腦海。
她停住顫抖的轉過身,可質問的話還未說出口,便被他整個赤紅起來的雙眸驚的沒了聲音。
那個陰間諸部之中,雖生死莫逆,卻與她之間最是交情寡淡的玄幽鬼王。
他雙眸染血一般的赤紅著,冷白猙獰的麵上黑霧繚繞,兩手死死按在她肩,往日烈似刀劍風霜的眉眼,壓抑到極致的深寒!
手指一點點加著力,壓抑再壓抑,直到不能壓抑。
不能壓抑之後,範無救啞著嗓子對她說“將離,別進去…”
“別這麽對自己…算我求你…我求求你,不值得的,就這樣吧,這個世界就這樣了,我們不管了好不好?”
她來不及說話,來不及回答,他便又抑製不住般緊緊扣住她雙肩。
範無救低下頭對著她雙眼,那是一種她從未在他麵上看到過的,哀求又灰暗的目光。
玄幽鬼王不會求人。
不論何時何地,不論是麵對她這個幽冥君主,還是麵對陰間之外的那些神明。
她是他追隨的君主,他從來聽命於她,率領百萬陰兵,可以流血,可以斷頭。
他也曾同她一道,聽命於陰間之外的神明,上陣殺敵,鏟除魔祟。
可以卑躬聽令,從不屈膝求人。
可以卑躬聽令,是他也有一幅願景,且深知這世上若真能有一人一統陰冥,鎮壓萬鬼,那便隻有身懷無邊業火的她。
從不屈膝求人,是玄幽鬼王,無所求。
他需要的東西,想做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會明明白白的告訴你。
如“陰間出兵的第一仗,我來打,所有鬼王聽我的命令行事。”
如“日後建立地府,我不做鬼帝,隻要行刑的地方,我來管。”
如“把你的冥宮往北遷,這個三道交匯之地,建無常殿。”
……
可如今,他看著她的眼睛,雙目猩紅如血的懇求,猙獰至極的麵龐上,透一點卑微。
這是將離第一次聽到範無救說要求個什麽東西。
他求她“別進去,好不好?你想想你的師父,你不等他了嗎?還有你的小師叔,那些一起上戰場的神仙和鬼魂,你不要他們了嗎?打了這麽多年,夠了,夠了…”
“無救…”她也啞著嗓子喊他。
而他千言萬語,凝成比深淵更深淵的一句“將離,我們不管了,就讓這個世界重回黑暗吧…”
這個因一幅共同的願景,當初隨她上戰場流血打天下的人,如今竟這般哀求她,不惜說,就讓這個世界重回黑暗吧。
她就這麽又重新找到一點勇氣了。
她得進去,她那麽拚命,他們,那麽拚命,這世界不能就這樣了,也永遠不能重回黑暗去。
不論為人為鬼為魔為神,總要有一樁信仰,為了這個信仰,莫說光明和愛情,她甚至可以放下仇恨,拋棄自由,獻祭靈魂,泯滅一生。
在所不惜。
要走的人留不下,而這世上,有一種人最不可擋——一個有信仰的戰士。
哪怕明知前路無歸,你卻隻能一路相隨,送戰士上戰場。
於是他說“那麽你分一天時間給我吧。就在這裏,一天的時間,一天之後,我…”
他說著說著,死死頓住,又咬著牙說下去“一天之後,我不攔你…”
好像這世上總會有那麽一些細枝末節的巧合,叫人忍俊不禁,可每一回,都絕非故意為之。
於她而言,就比如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所有範無救勸諫她說不要、不能、不行、不可的事,最後她都做了。
這最後一件,也不例外。
她那麽害怕,可範無救一拉她,說別去,她立馬就堅定了。
那麽就再允他所求一次吧。
不過一天的時間,在這深淵之前,凝望一天的時間,她應該還不至於一天後便改變心意丟盔棄甲。
於是他們便在那深淵前坐下。
深淵是一道門。
純黑色,三丈高,沒有花紋。
範無救要她這一天的時間是做什麽呢?
他也不說話,也不看她,隻盤膝坐在那裏,脊背靠在門上,長發有幾絲微亂的係在腦後,頭歪向與她相反的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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