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攔驚馬
史文恭往下一退,曾塗提馬橫槍,笑向燕青道:“小師弟,師兄癡長你幾歲,可不能以大欺小,今日切磋,讓你先進三槍。”
燕青這時已經怒火衝昏了頭,聞言沒好氣地道:“打便打,多說些什麽?”說著揮槍直進,曾塗接架相還,二人兩馬盤旋,戰在一處。
人都有長處和短處。若是平地相撲,兩個曾塗加起來也不是燕青的對手,但若論起馬上功夫,燕青相比曾塗還有一大截的距離。畢竟曾塗心地純一,從小與史文恭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因此熬出了一身馬上步下的好武藝;而比之曾塗的心無旁鶩,燕青卻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學,品絲彈竹,無學不精,雜駁之下,自身武藝進境就慢,雖然仗著人聰明,總能舉一反三,但碰上真正的強敵如曾塗時,基礎實力上的差距就露怯了。
槍騰光蟒,馬躍歡龍。前三十個回合,燕青一枝槍縱橫飛舞,還能與曾塗鬥個旗鼓相當,三十合後,就隻辦得招架遮擋,一時落盡下風。還好曾塗聽了史文恭的叮囑,槍上適當收力,不為已甚,所以燕青還可以抵擋得住。
燕青見情形不妙,拉馬往下一敗,要使霸王回馬一字摔槍式,曾塗不舍緊緊趕來。兩馬追逐間,燕青心頭的怒火也漸漸平了下來,思忖道:“史師叔雖然言語間有些無禮,但真動起手來,卻極有分寸,若這位曾塗師兄有心傷我,我早已濺血多時了。如此看來,他與主人之間,應該隻屬意氣相爭,並非不共戴天的仇恨。”
想到此處,心頭便是一動:“師兄弟兩個,若因一時的齷齪而一個記仇,一個內疚,就這麽葫蘆提地過下去,空活百歲也是無趣。我何不將計就計,借四泉哥哥之手,將主人引到青州來?那時師兄弟老哥倆相會,隻消我在旁邊勸解著把話說開,一天雲彩也就散了,豈不勝過彼此不相往來,白蹉跎了兩個英雄?”
主意打定,燕青一聲喝,猛然回馬,槍隨馬轉,一槍杆向曾塗背後掃去。
這一招霸王回馬一字摔槍式,講究力道剛猛,一決無回,先在氣勢上淩人,再於招式間求勝,但燕青此時心中早無怒意,倒唯恐這一槍傷到了曾塗,所以槍下留情,眼見這一槍來得雖快,卻不免失了霸王槍的神髓,畫虎不成反類犬。
曾塗哈哈一笑,一個後仰“犀牛望月”,後腦勺直貼到了馬背上,燕青這一掃擦著鼻尖兒過去。曾塗這一下純屬炫技,若他隻是向前俯身倒也躲得輕巧,但他偏要向後仰身,若一個拿捏不準被燕青一槍杆掃到天靈蓋上,打死未必,打傻卻是大有可能。
燕青真正馬上臨敵的經驗實屬空白,曾塗弄險麵不改色,他自己倒心悸起來,收槍時一下子顯得手忙腳亂。曾塗看得分明,心下暗暗好笑:“這個小燕師弟心慈手軟,隻當去考狀元,做翰林,上戰場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呢!”
心裏想著,人已經一個挺身坐直,腕子一翻,也是一記霸王回馬一字摔槍式,回敬燕青。燕青隻聽背後烈風不善,再想閃躲已經來不及了,無奈隻好往馬脖子上一趴,氣凝後背,準備憑一身好皮肉硬抗這一槍。
曾塗這一槍,猛烈凶狠,兼而有之,燕青挨上一下,非抱鞍吐血不可。在梁山陣上眾人驚呼聲中,卻聽曾塗哈哈一笑,槍勢一沉,正抽在燕青身下戰馬的後胯上。那馬替燕青受了委屈,哪裏肯依?吃痛之下“唏溜溜”一聲驚嘶,潑開四蹄,馱了燕青飛一樣躥了出去,拉都拉不住。
卻聽曾塗放聲大笑,笑聲揶揄:“小師弟,得罪得罪,做師兄的不送了!”
燕青這時哪裏顧得上理他?拽著判官頭提著韁繩手上加力,雖然把馬脖子都勒歪了,但那馬兒跑得卻更歡了。百忙中揚聲向西門慶這邊叫道:“四泉哥哥,小弟這裏拜托你的妙計了!”音猶在耳,那馬星丸跳擲一般,拋了戰場征塵,閃得蹤影不見了。
這匹馬不向官軍陣上跑,不往梁山陣上跑,卻沿著兩軍交鋒的空白地帶直躥出去,不一會兒的工夫,早把殺鬥場甩得遠了。見四下無人,那馬更是翻蹄亮掌,一陣風般隻是往前刮了去。到此時,燕青也隻好由它,不過心中對馬伸先生教誨的那一句——“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心若平原走馬,易放難收”——又有了更切身的體會。
跑了半晌,這馬雖然已是運動得通身見汗,卻偏偏不肯慢下來,還是一個勁兒地衝刺個不休。這時道路漸漸崎嶇,原來這一路直向東南,竟衝到了山區裏來。道路既然難行,這馬也就跟著跳高竄低,燕青在馬背上也是跟著東搖西擺,苦不堪言。
百忙中聽到前方水音響亮,那馬也是精神陡振,跑得更加快了。轉過一處山嘴處一個大彎,猛見前方一條闊河在望,那馬一聲嘶,口鼻間白沫紛飛,一頭往河邊所了過去。
燕青嚇得魂飛天外。倒不是他怕這匹馬發起瘋來,臨清流而萌短見,就此將身赴清池,連累自己送了性命——要知道他在大名府一住多年,夏汛時漳河水中弄潮,就有他燕青燕小乙一個——他怕的是馬頭前方居然有個青衣女子,挽了長長的秀發照水臨妝,按這匹瘋馬的速度,也就是幾呼吸的工夫,那女子就隻有墊馬蹄子的份兒了!
“死馬!給我停啊!”燕青是真急了。自己三枝川弩箭下傷蟲蟻無數,可從來沒傷過人。今天如果把一個弱女子給踩死踩傷,就算是荒郊野外無人撞見,就算是背後有梁山撐腰,就算是最後把這輛寶馬砸了抵命——燕青自己的良心也過意不去。
盡管燕青兩膀叫力,把馬頭勒得跟豎起的風帆相似,但這馬早跑毛了,後胯又痛,喉嚨又渴,老遠就聞到了這裏有水氣,好不容易跑來,非跳進水裏暢泳暢喝個痛快不可。此時眼見勝利在望,哪裏肯停蹄一步?兩個瞳孔瞪得溜圓之下,駑馬也跑出了麒麟的速度來。
這一下加速有如流星趕月,眼看健馬如飛,新釘的馬掌襯著陽光水光閃爍生輝,那青衣女子首當其衝,已是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燕青雖然拔出了腰刀要割馬脖子,卻哪裏還來得及阻止?
燕青刀出而未落,健馬蹄沉而欲揚,這時馬頭距青衣女子背影隻剩一步之遙——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那青衣女子霍然回頭,萬莖青絲遮麵不見容顏,間中一雙眸子卻如寒星般明亮。
迎怒馬之勢,青衣女子輕輕揚手——燕青居高臨下,看她好似意態閑適,姿容間說不盡的清雅自若——但偏偏其勢快如閃電,瞬息間一隻纖纖玉手已經虛按在馬頭前,皓腕凝玉處,蔥指略向前一點,青絲影中傳出一聲輕叱:“但使龍城飛將在——”
音若聯珠,疾而不徐,偏又抑揚頓挫,音節鏗鏘,七言之中,竟似蘊涵滿了凝山鎮嶽般的恐怖力量。
至少,燕青感到座下馬突然變得有如銅澆鐵鑄一般,本來充盈滿了爆炸性力量的肌肉陡然間團團僵硬虯結,那種由極動化為極靜時的巨力,此時似乎在馬匹身上完全失去了作用。甚至就連馬背上的燕青,都沒有因為戰馬飛馳中的突然靜止,而一個倒栽蔥向前直摔出去。
一切都顯得如此不可思議。在青衣女子虛按的纖手方寸處,戰馬三蹄點地,一蹄懸空,雕塑一般定在了那裏。
反應過來的燕青終於還刀歸鞘,然後一躍下馬。立於馬肩側時,他這才發現,馬兒的眼睛中竟然充滿了懼意,這種懼意幾乎是源自骨髓——太古之時,正是這種對天敵的恐懼,馬匹才能進化出無與倫比的奔馳能力。
青衣女子緩緩收掌。她的手掌越往後收,馬匹的眼睛瞪得越大,當她的手完全收回攏到肩膊上時,馬兒一聲驚嘶,暴然倒退數步,突然一個旋身,發瘋一樣跑掉了——它這時的速度,足以驚煞所有的千裏馬。
燕青在後麵大喊“回來”,卻哪裏能挽得住馬兒的奔逃之勢?至於撒腿去追,更屬於癡心妄想。他看著馬匹消失的方向,終於一聲廢然長歎:“唉——!這位姑娘,你猜的好謎兒!”
那女子的聲音卻從清流之畔的紅樹叢後傳來:“咦?我猜甚麽謎啦?”
燕青慢慢回頭,卻見綠潭紅樹影參差之後,正有青影婆娑,當下道:“你說‘但使龍城飛將在’,下一句便是‘不教胡馬度陰山’,這卻不是打一句俗語——不許胡來嗎?”
那青衣女子聽燕青解得有趣,不由得“格格”嬌笑起來,一時波光與水音相媚,有如天籟。
燕青心道:“我隻怕馬匹踏死了這女子——沒想到她孤身而居山野,卻是身懷異術!此時正當深秋百蟲吟唱時節,此處卻是蟲不鳴、蛩不語,鬼氣森森,似非善地,我還是趁早走了的好!”這正是:
一字摔槍驚師弟,匹馬翻蹄遇紅顏。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