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沉璧:五月蟬鳴
關中的五月,空氣中已經開始彌漫燥熱不安的氣息。初夏已有蟬鳴,在幽深的宮裏扯破了布似的咿呀。
李若昕是被這一聲聲的夏鳴驚醒的,從絲被裏鑽出來,背上還沾著黏黏的汗意,泛紅的肌膚接觸如水的蠶絲隻覺毛躁不安。她動了動酸脹的腿,停在肩膀上的錦被滑落至腰間,露出斑駁的,或深或淺的紅腫。
臥房之外,似乎是有婢女聽見動靜,揚聲向裏麵問:
“太後,太後娘娘,您醒了嗎?”
一聲聲太後叫得她心慌,隔著一層玫瑰色紗簾看窗外日光,那一點奔騰不止的血脈,混合著隴西李氏太宗子孫的惶恐漫了上來。
叫她名字的不是冷露,也不是她的什麽貼心人,不過是慕容彪派來監視她的心腹。
近來關中一直不穩。自西突撤離長安,必勒格可汗似乎對關中依舊念念不忘,留了不少尋釁滋事的隱患。關中西北防線的散兵遊勇也在想方設法組織力量,與占領長安的北燕人作鬥爭。
李若昕斜倚在枕頭上,枕頭上還沾著昨夜不知名的黏重的液體。
她從不吝用最惡毒的話語定義自己,有時候便會漫無目的地想著,在這些人眼中,她算什麽呢?
委身外敵的叛徒,奸佞?
一個烝於繼子的……
慕容彪最近一直忙於用最殘酷的手段,鎮壓各地的叛亂。關中四塞之地,北至朔方,南達秦嶺,東據函穀,西控蕭關的土地之上,處處是反抗北燕的浪潮。
比如,曾經的涇原節度使田子安迫於壓力投降西突之後,又因為西突敗退,在西北一帶再次重整旗鼓,網羅反燕誌士給北燕騎兵製造麻煩。
似乎西北蕭關之外還有軍隊活動的痕跡,南方秦嶺山地中,還隱藏著時刻準備卷土重來的天師道,和並不太甘心的宣王李世默。
這些星星之火的反叛力量,搞得慕容彪很是惱火。無論是必勒格和慕容彪,他們都沒想到拿下京華帝都長安城那麽容易,而治理好一個小小的關中竟然如此費勁。
這些都與她無關了,被關在深宮裏近半個月,她已經被人為地與世隔絕。
從榻上把自己撐起來,招呼著婢女來給她更衣。反正她所有不體麵的樣子,那些宮人們該見該聽的都已經知道了。
還能怎麽樣?
右手不太能動。成婚當日,她是真的很想反抗的。她知道她這輩子的名聲是洗不幹淨了,但身體總還能是自己的吧,還能盡量抱有一份體麵與自主,隻要行為舉止,無愧於心就好。
哪怕這樣就好。
但是慕容彪怎麽可能會隨她的願。成婚當夜,他打斷了她右手的經脈,讓她那隻勒韁繩舞鞭子的右手,再也抓不起保護自己的武器。
最後,在她的一遍遍咒罵聲中,將那根裹上狼牙尖刺的鞭子,那根她在北燕茫茫朔漠之間唯一的傍身之物,從窗戶扔了出去。
長春宮裏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響起,守在窗外的宮人都默默轉身,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還有的從長安城裏臨時抓過來充數的宮女,聽著經久不絕的哭嚎,躲在牆角裏偷偷的拭淚。
夜盡天明,慕容彪踏著一地衣物狼藉,將筋疲力竭的女人扔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宛如一隻千瘡百孔的破麻袋。
李若昕無力的右手垂落在榻邊,她掙紮著翻著眼皮看向窗外,似乎有開得明明豔豔、又開得傲雪淩霜的金菊,花叢中有兩個小女孩兒在嬉笑。
也不知道若昭怎麽樣了。半個多月前慕容彪擄走李騰衝又帶走自己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
趁著慕容彪出長安鎮壓叛亂,頂著後麵幾個心腹警惕的視線,她推開了毓安宮的門。
當然門口的守衛是不讓的,李若昕依舊一身鮮紅的衣衫,死死繃著一張妥帖的麵具道:
“我進去見她一麵就走,你們主子的人我也帶著,我和我妹妹說了什麽你們主子都會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說不定也正想聽聽,我們姐妹之間到底聊些什麽見不得人的話。”
說的是這個道理,門口的守衛側身,讓開一條縫李若昕和慕容彪的心腹們進去。
毓安宮的防衛比長春宮更嚴。李若昕站在院子中央環視四周,就連屋頂上都站著人。
“淩風跟著我進的宮,後來就消失了。慕容彪知道我有途徑把消息送出去,所以現在連屋頂上都不放過。”
若昭苦笑。
“姐姐,你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至少你還在,阿衝也還在。走到今時今地,僅剩的一點慰藉對於她而言都彌足珍貴。
但勉強的話實在說不出口,李若昕也握住她的手,還未張嘴已有哽咽的聲音。
她本來是有很多話要問的,但是周圍全是耳目和眼線,一句話都多問不得,隻能死命地抓著若昭的手。
忽地眼淚就要掉下來。
若昭的目光看到了李若昕右手腕與掌心上纏著一圈繃帶,一手輕輕撫上繃得僵硬的筋骨。
她引北燕軍趕走西突,誘使兩方自相殘殺,再借公孫杜宇之手的逼天師道北上。隻有當身邊所有虎視眈眈的勢力都消耗得差不多的時候,實力最弱的李世默才有可能成為那個熬到最後的人。
但這個計劃的每一步都在冒險,因為身在走無可走的絕境,所以隻能冒險。
她甚至根本不用問就差不多知道了姐姐的遭遇。此時此刻所有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一種強烈的負罪感勒得她快要死掉。
“姐姐!相信我,再等一會兒,再堅持一下,好嗎?”
而在秦嶺北麓的山穀中,兩支明爭暗鬥多年的軍隊首領,終於見了麵。
兩人各自領著一隊黑壓壓的兵士,在山穀中浩蕩蜿蜒,在初夏青蔥的草木中顯得生機勃勃。
“公孫將軍,說實話,老夫是真的不願和你合作。”
公孫杜宇縱馬在前,對著過去合作多年的天師道高功淩虛道人,露出一個久違的油嘴滑舌,與當初的孫望之一模一樣的笑臉。
“委屈淩虛道人了。如今你我各為其主,又恰好各自的主上都有共同的目的,所以派咱們倆出麵商談。還請淩虛道人,寬恕則個?”
又是這副不可靠的嘴臉,淩虛道人煩躁地撇開眸子。如果不是打不過北燕騎兵,誰願意和這種人打交道?
“長話短說吧,這次打長安,你們出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