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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1章 黍離:與君長決絕

  “其實我是不恨你的。”


  哥舒玄翹足倚在自己的帳中,遣退眾人,揚眸看著燈火依約裏的大長公主。


  “我母親也是。她說,沒見過這麽好的主母。什麽事都替蕭靖擔了,從始至終就沒難為過我母親,如若當年你再狠心些許,我們隻怕無法活著走出長安。”


  李唐皇室直係子孫,先帝的姑母大長公主端著身姿,微微挑眉。


  “所以呢?”


  “這個麵子我總是要給的。蕭靖叛國,此事全長安都知道,這盆汙水蕭家洗也洗不掉。反正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最後的結局,不如就交給大長公主親手了結?”


  幾名西突的兵士掌著燈引大長公主營外走去,跨過剛剛解凍水流少得可憐的護城河,潺潺流水在腳下有氣無力地呻吟。夜色深寒,寬大的袍袖裹著風在舞,在無聲地怒號。


  見到來者,已經跪了小半夜的蕭靖眉間微微顫動,被布條勒緊的嘴巴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靜和……”


  “我不叫靜和。”


  我叫李從儷,伉儷情深的儷。我嫁給你恍惚已近三十載,你可以日日夜夜念著你的燕如,叫她“如兒”,卻從來就沒有喚過一聲我的名字。


  兩人皆沉默。


  不說話就由著李從儷說。每次都是這樣,先退一步的總是她,委曲求全的,也總是她。


  她站在蕭靖身邊,目光卻飄向遠方。縱目略過鐵蹄踏碎的萬裏河山,夜色籠罩下蒼蒼茫茫。


  “我適才見過哥舒玄了。認祖歸宗的事就不用想了,他讓我來親手了結這個事。我問你,”


  出身皇室,除了自己的父皇和皇兄,李從儷從不跪任何人。她站在蕭靖身邊,目光轉向他。


  “他說的,五年前就聯係上你了,是真的?”


  蕭靖雙腿綁縛著跪在地上,身姿雖努力端得挺拔,碩大的腦袋卻垂了下來,點點頭。


  “他問你西北軍備,你就都告訴他了?”


  蕭靖苦笑,“你說呢?”


  “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


  李從儷深呼吸。


  “但現在的問題是,你沒辦法解釋清楚。你能把你寫給哥舒玄的信抄上個成千上萬遍,給長安城裏每個人發一份嗎?就算你信上什麽也沒寫,私通敵國主政,急於求一個說法的百姓依舊會視你為罪魁禍首。”


  蕭靖繼續點點頭。我知道。


  “你想過蕭家怎麽辦嗎?阿嵐怎麽辦?他將來要擔負蕭家重任的,卻平白無故被扣上罪臣之子的帽子,他今後怎麽辦?

  “還有阿岄。阿岄已經二十三歲了,她還沒有出嫁。你不要告訴我說,你曾經按著蕭岄的婚事就是想利用她促成你自己的目的,去結親,去示好。是這樣嗎?”


  蕭靖沒有說話,沒有說話就是默認了。


  為人母被驟然戳中心尖尖,李從儷一時氣血湧上心頭。


  “蕭靖,你這些年做的還不夠嗎?阿音當年是的,阿岄也要這樣嗎?蕭岄可是你親女兒!”


  某件久遠的往事突然躍入腦海,李從儷最不堪的記憶令她噎了半晌。


  “當年我,當年我一氣之下說蕭岄不是你親生的。你應該知道是一句氣話,我就是生氣,氣我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你卻在別的女人的懷抱裏風花雪月。我隻是氣,我的氣話你怎麽能,怎麽可以撒在女兒身上?”


  蕭靖當然知道當年那是一句氣話。李從儷剛生蕭岄那幾年,他正是一顆政壇上冉冉升起的新星,一直四處遷轉調職,恰好遇上了那個,讓他念了一輩子的女人。


  燕如。


  於是,他便對李從儷直說了。


  當朝陛下的小妹妹,為蕭靖守了快十年的天家公主哪裏受得這種氣,她發瘋了似的在家裏摔東西,從後院一路雞飛狗跳到正堂。最後,一向端莊的靜和長公主披頭散發,脫簪赤足,抱著剛滿周歲的蕭岄,掐著親生女兒的脖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你敢納妾,我便敢告訴你蕭岄不是你親生的。”


  蕭靖沉眸看著近乎癲狂的女人。


  “她有孩子了。”


  從頭到尾都不是一段愉快的記憶。以至於這麽多年蕭靖一看到總是喜笑顏開的蕭岄,腦海中浮現的都是這一幕——


  歇斯底裏的妻子,失心瘋了的母親,嗷嗷啼哭到撕心裂肺的孩子。


  “我知道。你當年的氣話,我都知道。”


  “那你為何一定要這樣對阿岄的婚事!一直拖,一直拖,拖到利用價值最大的時候嗎?拖到現在成了逆賊之女,這普天之下,還有誰敢娶她?”


  不再是那個一言不合便要吵個沒完的年輕人了,二十多年前就不是了。血脈突突地奔湧到心口,壓得她心慌。


  “阿屹走得早,小昭我也很喜歡,這事便過去了。可是阿嵐阿岄呢?你究竟有沒有想過你的一雙兒女?如果你能料到今天的結局,這一步步,你還會走嗎?”


  還會走嗎?


  說不準。


  盡管深知應當為人生中的每一個選擇承擔後果,付出代價,可身處其中,誰又能看得清對錯。


  蕭靖閉上眼,還能想起他初見燕如的模樣。不同於中原女子的深目星眸,笑起來卻那麽幹淨,溫柔得是那陽春三月迎著塞上牧草吹來的風。


  李從儷了然,沒說話就是什麽都說了。


  “既然不後悔,那就想想未來吧。”


  李從儷陪著他跪了下來。


  “蕭家的門楣完了,但阿嵐和阿岄還得活著。等到天亮了,全城百姓都看到我們跪在西突的軍營前,跪在長安城下,且不說蕭家旁支會怎麽對他們,他們不能背負著逆賊之子的名聲,活一輩子。”


  那就隻有一死了。


  蕭靖沒有意外。他本求速死,但哥舒玄不讓他死,像馬嚼子勒緊他的嘴巴不準他死,為的就是等大長公主出來嗎?

  讓他們為他的母親陪葬?


  很合理。


  想說的話差不多都說完了,想來人生中的最後十幾年唯一一次與自己的夫君說了這麽多話。李從儷望了蕭靖一眼,也是第一次,兩個從來沒有心心相許的人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致。


  她起身,撲向把守一側的西突兵士。那小卒下意識拔刀來擋,保養光潔的脖頸重重地磕在泛著寒光的刀鋒上。


  長夜難明,滴漏走到了一日中最黑最暗的時刻。她扶著滾落血珠的彎刀,掙紮著回頭看那個從少女時期就注定糾纏一生的人。


  “阿靖,你不知道當年儷兒有多喜歡你。”


  淚早就流幹了,血也快流幹了吧。李從儷的手垂了下來,垂在萬籟俱寂的茫茫大地上。


  “下輩子,我還是比你大,但我不等你了。”


  啊,是我很喜歡的一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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