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0章 黍離:郎騎竹馬來
蕭靖被勒緊了嘴巴在蕭府門前跪著直到入夜。
西突的兵士已經退出蕭府,就在門口把手著。蕭嵐和門口的兵士交涉良久,才讓他把哥舒玄當著長安城百姓的麵所說外通敵國的信件收了起來。
“哥,父親他真的……”
蕭嵐坐在石階上,將那揉碎了沾了灰的信紙一封一封展平,按落款的時間順序一張紙一張紙地放好。
“不是,就是一些平常問候的信件。”
“啊?”
和蕭岄的設想完全不一樣,她以為是哥舒玄隨便找了幾張紙充數,或者是她父親真的有外通敵國之舉。
暮色中周遭並未點燈,蕭嵐沉聲坐在石階上的身影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
“西突之所以能在關中長驅直入,應該是哥舒玄這些年自己搜集的信息。”
說到一半突然抬頭。
“母親的情況你去看過了嗎?”
蕭岄順手坐在石階上自家哥哥的身邊。
“去了,但裏頭姑姑說,母親不見人……”
蕭岄話未說完,眼前一片陰影移動遮住原本就昏暗的視線。
她怔怔地抬頭。
“娘?”
蕭嵐聞言忙起身行禮。
“見過母親……”
來者抬手,在沉沉的暮色裏,抬手的動作也沾染了頹然而悲情的色彩。太重,重得叫人舉不起來。每一個動作像是被空氣的絲絲縷縷纏繞,黏重得勒緊脖頸無法呼吸。
長樂靜和大長公主一身金絲縷,華美的袍子在暮色隱隱閃著流光。她沉默地站在一雙兒女前,聲音如寒冰。
“他去哪兒了?”
一入佛堂,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有稱呼蕭靖其名的習慣。
蕭嵐平日再如何跳脫,麵對多年避世不見人的母親,禮數卻是一點兒都不敢差。
“回母親的話,他,被帶走了。”
大長公主沒有說話,徑直繞開坐在府門內側石階上的兄妹倆,獨自一人走上疏闊的門庭,後背交纏錯雜的祥雲和纏枝蓮紋鋪開一副華美的畫。
蕭岄在身後大驚。
“娘!你這是……”
寡言的女人沒有回頭,抬手撫上百年門楣斑駁的漆皮,深深淺淺的紋理在指尖流淌。
“你們倆,照顧好蕭家。”
然後,推開了蕭府沉重的大門。
門前一片狼藉,當哥舒玄當著滿長安城百姓的麵指正蕭靖是通敵叛臣時,深受西突淩辱之苦的百姓人人皆對這相府高門啐一口唾沫,宵禁未至,有的百姓特意拎著爛菜葉子爛雞蛋的,什麽難看就往蕭府門前扔什麽。
哥舒玄也不製止,幹脆抱胸倚在蕭府門前的石獅子邊看了個痛快。
門口把手的西突兵士很快湧了上來,大長公主端著容色不變,眸光微挑看向四周。
“哥舒玄是吧?帶我去見他,就說,是長樂靜和大長公主來了。”
許是哥舒玄提前打過招呼,門口的兵士不疑有他,忙在前引路。
沒有轎子,也沒有車馬,門前腥臭彌漫,黏著的蛋腥氣和囤了不知多久的泔水潑了滿路,每一步都有可能踩上不可名狀的東西。大長公主噠噠的腳步,一聲一聲慢慢消失在幽深的長街上。
前去通稟的小卒趕到哥舒玄的營帳時,哥舒玄正在必勒格可汗的帳中說話。長安城大,西突軍隊完全掌握長安還要費些時日,必勒格謹慎,就把營帳設在西北門邊。
“今日你鬧這麽一出,究竟是為了什麽?”他挑眉,頗不信任地看了一眼哥舒玄,連同他那一身漢人的寬袍大袖,“還是說你真是……”
大唐中書令的小兒子?
“怎麽可能!”
哥舒玄笑得妥帖,“是臣少年時代的玩伴。他母親曾與蕭靖有舊,後來被蕭靖及其正妻大長公主趕出相府,最後兩人死在了哥舒部。他臨終前執臣之手,說無論如何都要替他報這殺母之仇。”
而他沒有多說的是,那位母親,正是二十多年前必勒格苦心安排潛進長安的妹妹——
阿史那燕如。
必勒格可汗也沒有多問,他點點頭,說得挺詳細,應該不假。
“還有一事,昨日在玄武門,有兵士議論,說是殺了一個……”
話未說完,門口兵士突然來報,長樂靜和大長公主來了。
哥舒玄二話不說,忙向可汗拜了拜打斷他的話。
“容臣先去幫那位故交好友處理大仇。”
長樂靜和大長公主被引到西北開遠門時已是深夜,借著長安城外還未來得及進駐的西突營帳千燈閃爍的光,目光快速略過,隱隱約約看到西北崩塌的城牆下,幾名軍士舉著刀,似在守著一個跪在城門下的身影。
她從沒想過蕭靖跪著是什麽模樣。
“蕭家文臣薛家將”,這是一首她從小就聽過的,在長安城傳唱多年童謠。然而當那首童謠結結實實落在現實中時,卻是另一番麵貌。
蕭家自蕭靖向前數的三代人,不是英年早逝,便是資質平平。蕭靖生父早逝,留下三個半大的孩子,互相依偎著取暖。
蕭家,早就不是童謠裏唱的那麽風光無二。
好在憑著無上的高門和與皇室的親密,蕭家每一代都會挑一個兒子進宮伴讀。蕭靖一代,嫡子唯有蕭靖一人。先帝嫌棄蕭家高門不在,無意拉攏,竟把這伴讀的事推諉良久。
直到蕭靖長到十歲出頭,已經過分早熟的孩子,拖拖拉拉被扔進鮮花著錦的世界。
那時,年方及笄的李從儷就趴在崇文館的門口偷偷摸摸地看。
麵色蒼白,瘦弱,似與擁簇在一起的嬉笑的皇子截然不同,有著遺世獨立的孤傲與清透。唯有那一身高門的書卷氣從骨子裏漫了出來,站在那兒,便自成一道風景。
她以後要嫁這樣的人。
她想。
於是她等啊等,守在空空蕩蕩的宮裏。二八年華時皇兄指婚,她拒絕了,桃李之年皇兄再為她擇婿,她拒絕了。直到二十二歲,與宮裏的旁人相比都快熬成一個老姑娘時,她終於聽到那個日日夜夜念著的名字。
那日,她興衝衝地闖進禦書房,指著殿試的名冊。
“我要嫁給那個狀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