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春獵:殺心(下)
“我不否認這一點,既然你要開誠布公的話。”
若昭應得坦然。
“但如果你稍微想遠一點,撤離長安,絕非長遠之策。陛下先看看你自己吧!身體虛浮,畏寒,不隻是燈芯草的損傷吧,那玩意兒歸根到底,是藥非毒,陛下也沒吃幾天。”
她歪著腦袋打量麵前這人的容色。
“丹藥磕多了?”
空氣彌漫著極重的檀香,極篤實的香熏得人昏沉。若昭揚聲,清脆撕破粘附在身上的網。
“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現在陛下這副身子骨,去了太原府,然後呢?長安腹心之地已失,我李唐皇室不過依附於一介藩將的無根之萍。衛茂良的本事你是見識過的,待陛下百年之後傳位給李世諍,衛茂良是他的姨父,他母親秦妃又愚懦。這般血緣關係在其中,他們母子隻能愈發依賴衛茂良,隨之而來的就是衛家勢力侵蝕——
“小心這天下,終有一天會易了主。”
皇上揣著手,對於若昭一番危言絲毫不在意。
“照你這麽說,傳給李世默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李世諍絕非良才,又有血緣關係的牽絆。但李世默與衛茂良沒有,我跟李世默加起來,夠了。”
十個月前,李若昭也找過他,言辭之間皆是對衛茂良如何如何維護。十個月後,等到衛茂良對她並無太大助益反而成了威脅,她便從容擺出一副警惕之姿。
除了李世默,她從不全然信任倚重任何人,對於一切可堪利用的勢力,都一一加以拉攏防範著。
她確有帝王之才,如果拋開私情,她應該是靜帝這一代孩子中,走得最遠的那個。隻可惜,站在哪兒都不對,遠離塵世辜負這一身才華,走入這人間卻太容易被碾成齏粉。
陛下伸手,侍弄著窗台上的一盆活活潑潑盛開的君子蘭。
“我曾經也這麽覺得,李世默聰明,比其他孩子有格局,也想過把位置傳給他。但他心裏的東西太多了。他要保自己的位置,他要保自己的家人,他要是不是還想要……保你?”
餘光往回微微瞥見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小妹,刹那間繃緊的容色確乎是裂開了一條縫。
真是一點都沒猜錯。
陛下撫著君子蘭修長的葉,稍稍用力,一隻茁壯蓊鬱的葉突然被連莖折下,把玩在手中,手指也染上了濃綠的汁。
“好花需要綠葉相稱,可這綠葉一旦過於繁茂,便有喧賓奪主之嫌。唯有將他們修剪去,才能保證花的盛開。你那麽聰明,當然什麽都明白,估計也教了李世默不少吧?”
“商君變法,授國君以至高無上之權,卻沒想到自己卻成了集權之君最大的敵人。你教給他一切的本事,他都會學會的。隻要站在這個地方,站在這萬人之上,就不可能是個好人。他那麽聰明的人,有朝一日他也會學著算計人——
“也包括為他嘔心瀝血的,你。”
陛下把那片斷葉擲在若昭麵前的棋盤上。
“如果我傳位給端王,至少你應該感謝我。沒有君位,你與李世默便是盟友,等有了君位,你與李世默,就隻能做敵人了。”
花葉已折,落在棋盤上的葉的斷裂處已經開始發蔫。
李若昭隻覺麵前這人渾身透著極詭異的氣息,那種從根裏慢慢泛上的腐爛的味道如影隨形地刻她麵前這位兄長的骨子裏。麵前這位皇兄,精於權術,卻唯獨不願花出絲毫的力氣在整頓國家之上。他好像過早地窺見了這個王朝注定衰亡的命運,伴隨著日薄西山的挽歌,從無能為力到絕望。
同樣窺見這個王朝命運的李若昭,便也一眼望盡了被架上炭爐炙烤的人生。
“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會走,最後一步走成怎樣不勞您費心。但凡你真有一絲一毫為國為民的心思,但凡你真把自己當做一國之君,應該想著的是如何聚攏眾心,如何抵禦外辱,而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意願竭盡算計。你一走了之,百年之後塵歸塵土歸土,但李唐的後人,因為放棄長安而關中淪陷下的百姓,都將因為你的一個決定而付出代價。”
“這與我有何幹係?”
“不管你願不願意,不管這皇位是誰塞給你的,你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有多不情願,這都是你的責任。”
“我的責任?”皇上不怒反笑,“長安拿什麽守?李世默是出去找救兵了吧?你大可問問他,找到了嗎?”
找不到不也是你們帝後母子的傑作嗎?安和元年之亂,隆平九年薛家案,再堅實的銅牆鐵壁也被掏了個幹淨。
時至今日,你該怪誰,你能怪誰?
很多問題不能深究,深究便沒個盡頭。李若昭朗聲。
“長安尚有兵力,可以守。諸鎮還有援兵,可以調。但長安一失,關中必亂。”
用大義來說服陛下是沒有用的。在他的世界裏,年少一段不倫的感情被生生扼殺,餘生孤身一人圈地自苦於高台,足以耗盡一個人所有的生機,周旋於人情、權術、無休無止的鬥爭之間,他已經自我消解了崇高的意義。
隻有用同樣的利益關係才能說服他。李若昭與他打交道這些年,深以為然。
“退一萬步說,朝中支持李世默的人不在少數。陛下臨到了了改主意了,有些人可依?”
“如果有遺詔呢?”
皇帝陛下回頭覷了一眼李若昭。
“按慣例,一式兩份,一封存檔,至於另一封,放在紫宸殿殿頂明鏡之後,等到時候昭告天下,疑慮自解。”
遺詔?
她的目光順著陛下所意,看向紫宸殿中龍椅之上懸著一麵明鑒日月天地的琉璃鏡。
寫著端王即位的詔書?
若昭的心微微發涼。
不是沒有心理準備,她此刻來便是報著最壞的心態。能說服陛下留在長安,便留著,留不住,拉上以楊秉廉為首一幫臣僚也拉著。隻要把陛下留在長安,長安還有救。李世默還沒回來,總還有希望。
可是,一旦有了遺詔,有了板上釘釘的東西,這意味著什麽?
陛下的態度會是什麽?
這封遺詔背後牽扯的一係列影響,她又該如何處理?
她忽抄起手邊收好的白玉子棋壇,很重,很沉,溫凝的白玉相撞有清脆的聲音。就在陛下轉頭折騰他那盆君子蘭的刹那——
“當!”
白玉子四濺,每一粒白玉更似飛瀑奔湧炸開碎花。鮮紅的血滲了出來,落在白玉子上如雪中紅梅。
啊,寫得好不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