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紛飛:皆難
“傷口要及時處理,剩下的事你先別做了,不然容易留下後遺症,小心腿廢了。”
我不做你做?
公孫嘉禾又抬眼瞪他。
像是猜出來公孫嘉禾的心裏話,關河答道。
“待會兒我能動了之後我再做吧。”
你這樣子也不像是現在就能動呀。
公孫嘉禾心裏繼續默默腹誹。
話說出口卻變成了——
“那我再找點止血草幫你上藥吧。”
公孫嘉禾默默自忖,也許是關河把第一次上藥的機會留給了她,也許是他身負了數道傷疤還先想著幫她上藥,也許是他此刻強忍著渾身上下劇痛為她上藥的專注,讓她的嘴先於心柔軟下來。
關河一直都是一個專注的人。從她第一次見到關河不顧一切也要把她從公孫梟手裏撈出來就知道,從那日生辰宴他衝進斂芳宮救她第一件事是割袍為她遮擋就知道。
軍令如山,責任重於山。
那他現在應該很難過吧。
宣王殿下是他主君,主君之托終究成了泡影,他將身負永遠的愧疚
小語是他所愛,所愛遠隔山海,山海皆不可平。
公孫嘉禾氣息微微慟然。不記得第幾次瞥開視線,為這些事感動,太丟臉了。
那頭卻在此刻應了聲。
“嗯。”
應該是失血過多,夜晚又太涼,關河的身體已經止不住發顫,指尖觸及肌膚,比日日迎接寒風的草藥還要冰涼。
藥塗得差不多了,公孫嘉禾起身,露著一截小腿蹦躂著往外找草藥。
關河靠在石壁上,抬眼看她,張嘴隻有微微的氣聲。
“周圍沒有幹淨的布,不能敷,你小心腳上還有藥,別蹭掉了。”
哦。
她覺得怪怪的,似乎關河在關心她。但這關心,莫名其妙讓她覺著擰巴。
等到她又揪了幾朵花朵模樣的止血草回來時,便也學著關河的模樣,沾了點水洗洗,放在火堆上烤幹,正待扔進嘴裏咀嚼時,關河伸手奪了過去。
“苦,我來吧。背上的我自己解決不了,你再幫我塗吧。”
確實很苦。
關河笨拙地忙活一大通之後,背上的傷隻得讓公孫嘉禾幫忙。墊了塊衣物,他趴在凍得梆硬還冒著雜草的地上。
地上冷,遲疑片刻,公孫嘉禾還是半抱著讓關河伏在自己膝上。
他們之間每一次安靜都令人尷尬,她把嚼碎了的止血草用手塗在那張不見一塊好皮的背上。
“你……怎麽不說話?”
和公孫嘉禾滿腦子飛絮蛛絲般的想法相反,關河從頭至尾都在想李世訓對他說的話。
他至今搞不明白,事情是為何突然失控走到了今天?
寧妃娘娘是怎麽死的,今年三月還救過他與小語的沈青綰為何又突然反水,沈青綰遠在獻陵,又是如何與李世訓西突人勾搭上的。
還有,他與公孫嘉禾一路追至原州被團團包圍,本來是必死無疑,李世訓為何不殺他。
還跟他說了一句如此意味深長的話。
“你現在願意跟我說實話嗎?”
沒想到關河開口是這個,公孫嘉禾眉心一跳,“什麽?”
關河的聲音一直很虛弱,他伏在公孫嘉禾的膝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背看起來滿目瘡痍。氣聲讓這個原本精力旺盛的小夥子格外虛弱,拋開所有情緒波動而顯得極其冷靜。
所以你關心我的死活,是為了知道鼎州到底發生了什麽?
公孫嘉禾腦子裏突然躍入這樣一個結論。
關河反問她。
“你知道李世訓沒有殺我,反而對我說了一句什麽話嗎?”
這次跳的不知是眉心,連同心跳也漏了半拍。公孫嘉禾木木地,又應了聲。
“什麽?”
“長公主。”
輕聲吐出三個氣音,幹脆、果決,在僅有兩個人萬籟俱寂的夜裏清晰可聞到幾乎纖毫畢現。
火苗隨著公孫嘉禾的心跳在響。
“什麽意思?”
“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是什麽意思?”
“我怎麽會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你在現場,你是所有事情的親曆者,你是寧妃娘娘的義女,也是……”
“小語的姐姐。”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關河覺得頭疼,渾身也發冷。
“你應該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長公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有責任說出來。”
她當然知道,從頭到尾都清楚。
她能當著一個仰慕宣王殿下多年的人麵,跟他說,你敬佩的宣王殿下,敗壞倫常地愛上了自己的姑母,害得他母親為了成全兒子的一片心意自殺了嗎?
“關河,你清醒一點,長公主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獻陵,跟整件事又有什麽關係?這是計,是李世訓的挑撥之計。”
關河費力地把腦袋擰過來問她,“挑撥誰和誰?”
呃,好像說漏嘴了,說明了挑撥誰和誰,不就擺明了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嗎?
“你現在懷疑誰他就像挑撥誰。關河,宣王殿下是你自己選擇要追隨的人,我想不僅是因為小語吧,你是真的信任他。我也是。”
公孫嘉禾的嘴色了澀。
“所以這一切都是李世訓設下的計,他早就策反了沈青綰,害死寧妃,又擄走小語。這一切的起因都是沈青綰,你怎麽會信一個煞費苦心的布局者故意指給你指的方向?你信宣王殿下的為人,你信他的情義。你信他能處理好這一切,對不對?”
是,他信。沒有人比他更信任宣王殿下。但……
他不是不認識長公主,當初在巴蜀,他對長公主仗義援手宣王殿下一直心存感激,便也認識了那個坐在輪椅上深藏不露的女人。
然而,時過境遷,當這個名字再一次在這個如此敏感的場合被提起時,當初被他徹底忽視的細節清晰無比地在他眼前放大。
比如,宣王殿下似乎時時刻刻都與長公主在一塊兒。
比如,宣王殿下永遠望向長公主時麵帶微笑的臉。那微笑又與待其他人的妥帖、溫和全然不同。
比如,去年十一月查抄宣王府,為何會搜出一個當朝長公主!
公孫嘉禾把最後一點藥糊在關河的背上,想輕輕拍拍他,卻又無從落手,最後用指尖點點了關河緊繃結實的肩膀。
“你累了,別說話了。”
確實累,腦子從清醒開始一刻不停地來回思考這些問題。與公孫嘉禾糾纏不清一番,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腦子不轉就很容易睡去。公孫嘉禾再低頭看的時候,關河已經一動不動地閉上眼,嚇得她趕緊試了試他的鼻息。
哦,隻是睡了。
大半夜的,光著背睡隻怕人也能凍得命都沒了。公孫嘉禾隨手扯過血跡已經幹透的衣衫,給關河隨手蓋上。
還是冷。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關河的身體冷得像冰,徹骨的寒意在她的膝上揮之不去。
公孫嘉禾脫下了自己灰撲撲皺巴巴的外袍給關河蓋上,伸手攬住了那個無力垂下的,頭發毛躁躁的腦袋。
迷迷糊糊中的關河卻反手抱住離自己最近溫熱馨香的柔軟。
“小語……”
氣聲輕輕喚著。
公孫嘉禾忽地眼睛酸酸的,在別無旁人的清冷夜裏,在僅有一簇不甘跳躍的篝火旁。
都好難。
她曾以為隻要從高台逃出去便能擁有無限廣闊的自由世界,但在她走進這荒涼人間的兩年裏,她忽然對這人間有了最深刻卻也是最樸實的認識。
一生未行惡事的寧妃飲恨自盡,尚未來得及看看這世界小語顛沛流離,總想著事事照應周全的宣王殿下進退維穀,被蒙在鼓裏的關河撞得頭破血流。
還有那個長公主,她是不是也有不能說,說不出口的難處?
還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