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應劫:師徒

  沿著漫長幽深的刑部大牢階梯,十三歲的少年跟著獄卒向下走的時候,步子還有些輕快,一躍一躍的,裹著一身漆黑的鬥篷蝴蝶的翅膀揚起風。


  獄卒掌燈回眸,李世諺才意識到不對,忙規規矩矩收斂起步子。他尷尬地咧嘴笑了,碩大的風帽快遮住了眼睛,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


  步入最裏間寬闊而幹燥的牢房,窗外十一月的寒風不止,大抵是幹草鋪得厚實而顯得暖意十足。安坐在稻草地上的人見到來者,忙站起身。


  “殿……”


  李世諺衝他眨了一隻眼,比了個噤聲。


  一身素衣的衛茂良從善如流,在獄中呆了將近半年的人依舊淵渟嶽峙。不說話禮數不能差,他拱手,一束天光下向著十一皇子李世諺淺淺致意。


  合上牢門,李世諺也不講究,隨便撿了塊地一撩袍子便坐。他取下黑漆漆鬥篷上的風帽,露出一張極其白皙而線條分明的臉,和笑眯眯的神情。


  “我是拜托母妃偷偷來見你的。”


  李世諺極少見人,又極少在人前說話,旁的人提起,都忍不住呼之為少年老成。


  也確實少年老成,被母親關在重華宮中不見人,隻能讀書,滿身的躁動差不多都被消磨幹淨。僅餘的那點兒年輕氣盛,最後付之於為數不多的射、禦二課,見到自己在射術上的師父便欣喜非常。


  “殿下厚愛……”


  “是我要感謝老師。”


  李世諺難得搶白。


  “這些時日我一直按照老師的方法練習射術,確實好了很多。現在已經開始學習騎射,不過還不太熟練就是了。”


  衛茂良對勤奮刻苦又有天賦少年總是很有好感,他看著蓬勃而清澈的少年,滿麵帶笑。


  “如果殿下是不嫌棄看得起罪臣,還想聽罪臣的一番嘮叨之語,現在隻怕是不行。騎射需要實地的指導,空口白話,無異於紙上談兵。”


  “那咱們出去再說。”


  李世諺忙順著他的話轉,“我這次來拜訪老師,確實是有別的事請教。”


  他起身,再拜才道。


  “老師可知就在上個月,西突左賢王阿史德率領三萬輕騎兵進犯我大唐?”


  “從哪兒?蕭關?”


  “對。”


  “到哪兒了?”


  “十月二十五日攻下蕭關,二十八日已到原州州治平高縣。距長安,已不足七百裏。”


  說起兵事便可拋開那些虛節,兩人說話的進展總是很快。衛茂良微忖,看著李世諺的神色格外溫和。


  “罪臣躬耕在河東,西北戰事殿下不該來問我,朝中最方便的是涼王。殿下既然來問,那便是涼王沒有說法。”


  不上戰場的衛茂良不帶笑也依舊溫凝。


  “涼王怎麽了?”


  “老師果真厲害。”


  李世諺咧開嘴,又覺自己這頂高帽子戴得過了,忙斂容接著道:


  “涼王叔在十月二十四日從鼎州出發抵達蕭關,第二日蕭關便失守,王叔下落不明。


  “學生將近期的消息一一排布了一遍,十月中上旬收到了西突兵事異動的消息,十五日,蕭關便傳來消息說,西突輕騎兵距蕭關大約兩百裏。接下來的九日卻了無音訊,直到涼王叔奔赴西北,還未安定下來便奇襲蕭關。”


  李世諺比出三根手指。


  “整個過程至少有三疑,其一,西突此來既然直奔西北大門蕭關,便是早有預謀,絕非普通犯邊。但在攻擊蕭關之前,卻在關外逡巡數日之久,似乎就在等待涼王的到來一般。此為第一疑。


  “其二,阿史德既然圖謀不軌,就不應該隻率領三萬輕騎兵孤軍深入我關中腹裏。此為第二疑。


  “其三,阿史德由著斥候把西突騎兵的進展傳回長安,如今舉朝皆知他的一舉一動。一個以兵貴神速著稱的騎兵將領,放棄了兵者詭道的基本原則。此為第三疑。”


  十三歲的孩子便能把戰局理得頭頭是道,衛茂良望著李世諺的眼神愈發興致勃勃而熱切。


  “你繼續說,殿下應該早有猜想。”


  “阿史德在關外有意徘徊,又大張旗鼓一路南侵,極有可能是吸引朝廷的兵力集中至西邊。學生懷疑……”


  第一次給出自己關於戰局的判斷,李世諺有些拿不準。囁嚅片刻,終是在衛茂良鼓勵的目光下緩緩開口。


  “這是聲東擊西。哦不,”


  再老成也是十三歲的少年,李世諺搔搔腦袋,“更準確地說,是聲西擊東。”


  聲西而擊東。


  聲西是為阿史德率軍叩擊蕭關。擊東呢?


  是河東?還是河朔?


  至今還算是河東節度使的衛茂良心緒有些不穩。


  不穩也是內心,他麵上依舊溫和,有著泰山崩於眼前而不改容色的淡靜。


  “從殿下給出的消息來看,殿下的分析是沒有問題的。但也隻是從殿下給出消息來看。”


  他歪著頭,如師長一般循循善誘。


  “殿下明白罪臣的意思嗎?”


  李世諺眨巴眨巴眼,搖搖頭。過了會兒,又點點頭。


  “殿下希望罪臣來分析局勢,但罪臣所有的消息,都是從殿下這兒得來的。這些消息,是殿下為證明自己的觀點而提出,放在罪臣麵前,也隻能和殿下得出同樣的結論。”


  誒?那不是白請教了嗎?


  小孩子總是小孩子,就算硬撐著一副沒事的模樣,垂頭喪氣的神情總是掩不住的。


  衛茂良寬慰地笑笑。


  “當然,以臣忝列河東十數載的經曆來看,殿下用現有的消息得出的分析,大體沒有問題,很清晰,也很有見識。更重要的是,讓罪臣此時,也有了心理準備。”


  “什麽準備?”


  在暗而混沌的牢籠中,唯有一扇鐵窗透進悠悠的天光。六個月以來,在這方狹小天地中,唯一透進的光。衛茂良一身素白衣裳,整個人安坐在一束天光下,與六個月前李世默前來見他時的神情無異,極其安穩而平和。


  “罪臣可以向殿下保證的是,如果河東有難,罪臣必拚死回太原府,哪怕觸怒天顏,哪怕有違法度。這是臣身為一個將領應當承擔的責任。殿下,如果你的誌向是為一方將領的話……”


  “我當然也想了!”


  李世諺又急又快地表態。


  “我真的,我真的讀了不少兵書,就想上戰場看看,隨時都在準備著。”


  衛茂良笑眯眯地看著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多謝殿下不嫌棄罪臣的好為人師。之前罪臣曾問過殿下為將的使命,如今還要多叨叨一聲為將的取舍。或許在殿下麵前說這句話是在冒犯,但罪臣已是階下囚,多說一句想來罪行也不會比現在更重了。


  “殿下,一方百姓的生死安危,遠比一家一姓之王朝要重要。殿下讀書不知是否讀過這一句——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出自《孟子·盡心章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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