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應劫:相別
朝會結束之後,李世默獨自一人往母妃的院中去。
就在半個月之前,母親還帶著小語、嘉禾,加上時不時在一塊兒吃飯的李世默,四人一張四方桌。兩個小姑娘鬧得歡,母親就溫溫地看著兒女們,窗外陽光暖而暄,柔柔地如濾過細紗籠罩著時光碎隙裏的四人。
自從母妃猝然長逝,那方小小天地便徹底塌了,在夜晚逐漸拉長的漫漫冬日裏了無生趣。
他有時就覺得,他們三個孩子,就像一根藤上的瓜,有朝一日藤被生生扯斷,結在藤上的三個瓜落了一地,各自相對惶惶不知所措。
這段時間,他幾乎每日都來,停在李世語的房門外。
采葛站在一旁,低眉順目看不清容色。
“公主說了不見,殿下還是請回吧。”
每日都是如此,當他走在院外還能聽見一牆之隔嘉禾逗小語的嬉鬧聲。一推門,那個粉團子一般的身影不見了,隻餘一池萍碎,滿目蕭索。
“小語。”
李世默拍了拍門,饒是采葛一如既往地站在房門外提醒他公主不想見,他還是固執地,站在他每一日固定的地方,對房內的人說著同樣的話。
“我要回長安了,今天下午便走。這次回去應該能見到關河,你還有什麽話要帶給他,現在也可與我說。”
一扇薄脆的木門內,隱隱傳來極為壓抑的抽泣。
“小語?”
李世默又拍了拍門,“你還好嗎?小語。”
“別拍了。”
另一個沙啞的女聲從一旁響起。
公孫嘉禾已經冷眼旁觀許久,就在走廊的盡頭,一雙大而清澈的杏眼,因為她本人個頭小而顯得那雙眼睛格外明亮、且透徹。
她開口,原本甜膩的嗓音難得有些啞。
“她真的不想見你,你走吧,去奔你的前程。”
李世默嘴角帶澀。
“嘉禾……”
公孫嘉禾一步步走到李世默麵前,卻也不想看他。她負手,站在廊下順著屋簷望那一角被割破的,陰霾的天。
“既然要回長安,為什麽不順便把小語也送回去?長安至少安全。”
李世默垂眸不語,看著自己被官靴裹得嚴實的腳尖。
因為父皇要留你們作為掣肘他的砝碼。
這又讓他怎麽說?
沉默太久,公孫嘉禾回頭探過半邊腦袋。
“怎麽了?”
“沒事。”
李世默清了清嗓子,故作鬆快地笑笑。
“來回路程顛簸,怕小語的身子吃不消。”
“哦。”
個子小小的小姑娘應了聲,應了一半又覺得話太少。
“沒什麽別的事了,就準備出發吧。”
原來真的沒什麽別的話可說了,兩人的生活,本就那麽一點兒交集,一朝春盡藤斷,瓜熟子離離。
李世默斂聲不語,萬千心緒,他的愧他無法傾之於他人的恨,原來也真的有說不出口的時候。他轉身,再一次拍了拍小語的門。指尖抵在門上,木紋在固定的紋路上無所依傍的流淌。
“小語,我走了。這段時間照顧好自己,我很快就回來,回來你願意見的話,”
李世默忽覺嗓子幹澀得難受。
“咱們再見吧。”
隆平十三年十一月初三未時,宣王李世默攜聖旨回京城調兵至鼎州護衛聖上。而在帝都長安,在宮城為數不多可以自由行走的,是重華宮中的蕭貴妃。
自隆平九年薛家案發以來,每至五月至九月,她便推說暑熱,不見客。今年也是,還推辭了獻陵祭掃。沒想到九月的自我隔絕結束,推開宮門的一瞬間,宮中竟然死寂如斯。
蕭貴妃獨自一人行在宮道上,穠麗的霽藍色永遠流光奕奕,在鮮紅的宮牆間,如流淌的詭異的河川在兩山夾穀間,突兀又奪目。
沒讓無衣相陪,她一個人,緩緩沿著每一處宮牆根,指尖沿路撫過每一塊宮牆磚,腳邊的禦溝不比往日脂粉氣濃烈得令人難受,快要幹涸的水流——她想,如這氣數將盡的王朝。
行過儲秀宮,往年弦歌不絕的突厥公主也沉寂下來,宮門一封,一潭死水在高牆內漸漸腐爛。
她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宣王李世默背水一戰叩請重審薛家一案。隔著長街,她看見紫宸殿前伏地請旨的永安郡主,也看見了,圍繞著這個案子,人人走向的注定的死局。
又一年過去了,宣王殿下都已走完從意氣風發到中道折戟再到東山再起的一場輪回,她又在這死水微瀾的宮裏,熬出了數根華發。
又一年木槿花行將凋落,又一年在宮裏耗盡春秋。
長安城,還有這皇宮,空得真叫人害怕。
緩緩沿著宮道走了一遭,蕭貴妃最後還是隻能回到固守角落的重華宮。
“母妃!”
墨發高束英姿勃發的十三歲少年迎麵而來,是她在這宮裏唯一的明亮。
在兒子麵前,她永遠都是嚴母的模樣,不露任何感情,
“今日書讀了嗎?”
“回母親的話,都讀了。”
兒子也是恭恭敬敬的。不過,十三歲正是壓都壓不住的鮮衣怒馬時。李世諺眉眼之間亮晶晶的,逐漸長開的五官已展露出不同於陛下的劍眉星目。
“母妃,您可知西北又興戰事了嗎?”
蕭貴妃點點頭,轉身向寢宮中走去,顯得興致缺缺。
而李世諺卻格外興奮,一向乖順的孩子興衝衝地奔了兩步跟上母親的步伐。
“兒子想去看看!”
蕭貴妃猛地回頭,那種天生對兵事的熱衷眼神讓她片刻間重回當年蕭府的牆頭馬上,月色光華。刻在骨子裏流淌在血脈裏的相似,她甚至覺得下一刻李世諺騎上馬,便能讓滿朝文武回憶起當年薛驍敬的風姿。
被母親一瞪,十三歲的孩子被嚇得一縮,眸子卻是無論如何都掩不住的光彩。
“兒子讀了好多兵書了,就想實地看看也不行嗎?”
“不行。”
沒有商量,蕭貴妃拎著裙擺轉身向著寢宮疾步而去。
“那兒子想去鼎州拱衛父皇,也不行嗎?”
“不行。”
“那……”
李世諺追著母妃的裙擺,聲音難得扭捏得奶聲奶氣。
“那兒子不出長安城,請教請教懂兵事的師父,這總可以了吧?母妃……”
因為管得嚴又基本不讓他見人,李世諺的少年老成在他身上幾乎渾然天成。難得流露出的撒嬌恍然不真切,讓蕭貴妃自忖這些年對世諺是否太過嚴苛。
嚴肅的母親神情終於軟下來。
“你想請教誰?”
李世諺眼中一刹那間閃過明光。
“衛將軍!”
下一章,李世諺衛茂良師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