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應劫:決死
阿史德輕嗤一聲,這有什麽。
“這是一字長蛇陣。”
隨即一夾馬肚,膘肥體壯的騮馬在載著阿史德在陣型中來回驅馳。他一把抓過扛在護旗兵肩上的巨棍,數十斤重的纛旗被他舞得虎虎生威。
“聽我號令,分!”
與之相應的,阿史德的輕騎兵也分成三部分,左右兩翼揪首斬尾,按下兩頭痛擊中腰,主力衝殺至由步兵組成的方陣中。
原本攻破一字長蛇陣最好的兵種當之無愧是重騎兵,人馬均裝備有厚度、韌度、強度和覆蓋麵積都過硬的盔甲和盾牌,能最大程度承受來自步兵陣型上包括刀劍、長矛甚至弓箭手的攻擊。
但西突兵士極勇而銳,如一柄鋼刀直插破開重重狂風直插對手心髒,舉盾列陣完好的步兵方陣,有的甚至還不知從何時拔刀刺殺,如旋風殺至的西突騎兵便讓一眾未上過戰場的毛頭小夥慌了陣腳。上萬匹駿馬奔騰,鬣毛在風中拉成一道道深棕色的直線。
涼王亦早有準備,二十多人的騎兵機動部隊在陣型中打了個轉,指揮陣型的大旗在他手中亦一旋。
“變!”
長蛇自斷首尾從兩邊合圍,數千名兵士舉著半身高的方盾小碎步,在幹燥堅實的朔漠上激起狂沙。與騎兵踐踏起的沙塵混在一起,一時如煙霧繚繞。
衝擊的騎兵往往腰部力量偏弱,從兩翼逼近便可輕易動搖衝殺的陣型。昂首闊步狂飆突進的西突輕騎兵眼見的沙障中似有黑雲湧動不息,等看清來者,明晃晃的唐製長刀已向狂妄的侵略者亮明。
嘶啞的嚎叫與混合突厥語的咒罵不止,馬匹與黏著氈毛的鮮血四濺,濃烈如織的血腥氣在沙塵中彌漫令人窒息。
形勢,似乎逆轉?
然而,微弱的優勢也是一瞬的。極盡機巧的陣法在絕對兵力與絕對兵種的優勢麵前根本不止一提,更何況西突輕騎兵本身又是騎兵中的翹楚,加之整整數十在蕭關城外徘徊不前,憋在心頭決一死戰的氣隻需一個火星便可引爆整支軍隊。
“給唐人一點顏色瞧瞧!”
數千步兵聽不懂語言再一次嘎嘎響起。緊接著,馬鳴風蕭蕭,如十五月圓之夜對月嚎叫的狼群,在一聲長嘶起後,接二連三連成一片嘶啞、悲怨、而露著嗜血獠牙的吟嘯。
狼群是草原上的霸主,而在西突人看來,他們才是草原與荒漠之間的霸主,在地上兩足奔命的唐人,無異於躲避在狼群追捕下的羔羊。
然而羔羊並不打算屈從被絞殺的命運,沒有人會認為自己是羔羊。西突騎兵勝在勇,而涼王手下的三千兵士勝在韌。盡管三千步兵對陣三萬騎兵無異於引頸待戮,但愈是引頸待戮的死局,愈是慷慨悲歌的絕唱。
隻可惜後世史家未識其壯懷激烈,寥寥數語,一行鴛鴦小字,便是全貌。
對於這三千步兵而言,將一個時辰的戰鬥拖到兩個時辰便是勝利。
但對於戰場而言,不是。
涼王在一次次衝殺中早已渾身浴血,一回頭,身後跟著的那支二十多人的騎兵機動部隊隻剩寥寥數人。
“其他人呢?”
“他們……”
離得最近的一個小兵剛要答話,眼見的另一個西突的騎兵正試圖直取涼王項上人頭。
“將軍小心!”
彎刀已破開風沙殺至涼王項上,吹毛立斷的流光激越如塞外寒月光。涼王聞聲稍稍一偏脖子,彎刀割斷他垂下的一綹碎發,卻被涼王反手一刀打飛在地。
那騎兵明顯經驗不足後續乏力,怔忡間又一刀殺將而至,被涼王當場了結。
一軍統帥超乎常人的心態確實過硬,涼王掂了掂因為鮮血浸潤而滑膩膩的刀柄。
“挫挫西突騎兵的銳氣就回撤,咱們這一仗能保蕭關好幾日安寧,撐到援軍到來,夠了。”
雙方戰事愈發膠著,互相衝散的陣型交織在一起難解難分。涼王回眸竭力眺望安然立在隴山山口的蕭關,悲壯的心頭總算有一絲絲寬慰——
至少蕭關保住了。
然而,下一幕,深絳色的蕭關城門裂開了一條縫。就在涼王凝眸眺望的視線中,像是幻覺一般,又極其真切的,那條縫越開越大,能在寬闊而明亮的光中看見城中的一草一木一房一景。
伴隨著緩緩打開的高大的城門,寬闊而堅實城牆之上,一支細小的竹竿挑起的白旗,顫顫巍巍地搖晃在正中央“蕭關”二字之上。
守城的兵士皆放下刀槍劍戟,僅露出一個腦袋的章副將帶著翻譯,衝著城牆底下的阿史德高聲喊:
“左賢王,蕭關請降,請左賢王入主蕭關!”
因為兩軍互相衝殺,阿史德遠比涼王離蕭關城樓更近。涼王聽見了,他自然也聽見了。不過,恐怕他擔心這是計,帶著一支親衛連同數百騎兵縱馬逡巡在城門口,猶豫不前。
當然不是計,涼王明白了,拔刀遙指,站在城外目眥盡裂。
“混賬!你在幹什麽!”
“涼王爺!”
章副將在嘴邊比成喇叭狀,扯著嗓子極力對涼王喊。
“咱們撐不了這麽久的,您是王爺自然能逃罪責。可您要是在聖上麵前告末將一個治軍不嚴的罪,末將就沒命了!”
道理已經講不通了。涼王回頭,徑直對還在身邊的兵士厲聲吩咐道:
“走!不要戀戰,回城!”
涼王牽扯出一大批兵士浩浩蕩蕩向蕭關城開進。
章副將忙拽住一個小兵也厲聲吩咐道:
“快!放箭!不能讓涼王進城!”
一排細密的箭雨從蕭關城頭灑落,胯下馬蹄不安地在沙土間踢踏,竟然生生攔住了涼王回城的步伐。
浴血奮戰衝殺於兩軍之間未曾暴怒,以少戰多麵對十倍於自己的敵人未曾退卻的涼王,揚起馬鞭,直直刺向城牆上的隔岸觀火。
“敗類!本王有朝一日必取你項上人頭!”
章副將在嘴邊繼續比成喇叭一樣的形狀扯著嗓子極力喊:
“要怪就怪長安扣住了馮將軍,末將是個副將,擔不起這守城的職責!”
這段對話,阿史德左賢王從身旁的翻譯那兒聽了個七七八八。等到此刻他亦不疑有他,帶著身邊的親衛隊在城頭箭雨的掩護下飛速往蕭關城內奔去。
高大的城門緩緩四合,隆平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巳時,大唐西北防線中部上樞紐,屹立在隴山山口之間直通涇水與關中腹裏的關隘——
蕭關,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