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龍門:昭雪(四)
敬王李世訓。
他來幹什麽?
“兒臣這幾日理了戶部今年為止的銀錢周轉,有些許心得,正想跟父皇匯報。”
他朗聲答道。環視周圍大大小小跪了一片,先是一驚,大抵是不明所以,“刷”的一聲也先跪了下來。
“不意聽到諸位兄長,還有薛大人、永安郡主的爭論,不敢打擾,便在門口多聽了幾句,還請父皇見諒。”
“你呢?”
站在一群小山包中屬實異樣,皇上轉身,又回到龍椅上,撣撣衣袖,好整以暇問道:“你既然決定湊這個熱鬧,又想說什麽?”
“兒臣鬥膽一議,既然罪臣薛琀一口咬定他與馮征的證據是偽造的,三年前的案子又生疑雲,重審是情理之中的事。神策軍的張大人又在薛府上把三哥和薛琀抓了個正著——”
李世訓頗為遺憾地一歎,“三哥和逆賊私會,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可陛下要罰,傷了父子情分。如今三哥舉朝愛重,這麽一罰怕是更加傷了朝臣的心。可是不罰,難免被有心人嚼了舌根子,傷了父皇的聖名。”
舉朝愛重。
伏在地上的兩位皇子一字一句聽了進去,各自心裏都有一張打得飛起的小九九。
李世訓倒是一臉神色自若,“兒臣冒死一諫,不如詔馮將軍入京一對口供。就算當年的案子真的審理有誤,皆是這奸賊誤人,非父皇之失。父皇肅清此案,還真相於天下,既打擊了汙蔑薛家的群小,更讓後世對父皇敬仰有加。”
汙蔑薛家的群小又是誰?
皇上心裏比誰都清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確實是一種無上的誘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薛家就算被咬蝕了個幹淨,掀起這樁案子,也夠足以看看陳家人的態度。
“而且,三哥對此事也頗有心得,”李世訓適時抬眼望了一眼李世默的方向,巧笑,“想必三哥一定很有很多話想說。不如等到馮征將軍入京,咱們把這件事攤開了說,放在朝臣麵前掰扯幹淨了。從此之後,再也沒人敢有一句異議,豈不更好?”
說罷,他整個人又拜伏下去,“兒臣要說的就是這些,還請父皇定奪。”
李世默眉心跳了跳。不太對勁。
除了太子,幾乎所有人都在向著他說話,一個個口口聲聲要詔馮征回京查清真相,以至於進展過分順利。
而這個案子——如果真像若昭所說,是被朝堂的一眾勢力聯合絞死的——根本就不可能那麽順利。
永安郡主不問世事多年,或也可能是為了亡夫家世的清白。
那薛珩與薛琀呢?
到底是誰引來了張懷恩,讓整個案子突然翻到水麵上來?
皇上指尖輕敲桌案,似是在琢磨。忽然又想起什麽,抬頭看向還杵著的兩個人。
“懷恩,你又是怎麽想的?”
張懷恩從進來的開始就沒有多說一句話。他垂手斂容,和王朝貴安安靜靜地並肩立在最邊緣的柱下。
“老奴不過陛下身邊一個辦事的,陛下下詔,老奴照辦就是。”
“朝貴,你呢?”
王朝貴似乎真的像是一個給敬王帶路而誤入承明宮的旁觀者,他也垂首斂容,謙恭的模樣和張懷恩像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老奴也一樣。”
皇上輕敲桌案的指尖一頓,隨即拿起手邊的湖筆,在絹帛上寫寫點點幾畫。
“傳朕旨意,詔蕭關守將馮征立刻啟程,神策軍傳旨,負責護送馮征回京。”
李世默叩首,“兒臣還有一請,請求一觀薛家案所有的案卷,在其中一定還有破綻。”
李世訓也叩首,“兒臣也有一請,在此案查清之前,三哥畢竟與逆賊有染。為公允起見,理應讓三哥呆在宮裏,杜絕與薛琀馮征私下見麵的可能。”
太子忙埋首下來,“兒臣也認同六弟所請。”
“都準了。”皇上一揮手,“世默你先暫居崇文館吧,至於案卷,朕叫楊端肅差幾個人抄一份給你送過去。”
崇文館,那是皇子讀書授業的地方,也是李世默在十八歲之前,一個記憶的組成部分。從安和元年四月父皇入主承明宮,到隆平六年獨立開府,他在崇文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裏,一晃便是六七年。
那裏據說也是若昭的記憶,生來殘疾無法與皇子共處一室讀書,
不過這都是次要的,來崇文館的路上,李世默一直在盤算李世訓究竟打的是何算盤。被關在崇文館,最大的弊端是見不到若昭,也就是說,他冒險邁的這一步,若昭無法及時應對,更不知今日廷議發生了什麽。
但李世訓應該是不知道若昭與他的關係。
那就是純粹為了防止他與馮征在朝議前見麵。
可是馮征又有什麽問題呢?
除了他不知道馮征為何要上趕著偽造一封置舊主於死地的信。
薛琀說是懷才不遇而忌恨。
是真的麽?
他還沒來得及多問張懷恩便殺將而至,此後再也不得空與薛琀說一句話。
思緒一再向天際蔓延,腳步也不由得放緩,在他前前後後的四個神策軍侍衛不敢催他,也隨著李世默的步伐走走停停。
“三哥!”
迎麵一聲清脆,一位剛及他肩膀的少年邁著輕快地步伐映入眼簾。容色生得極為優雅尊貴,膚白如雪而口如含朱。這般容貌原本該是極為陰柔秀美的,而眉眼之間又有遠不同於深宮皇子的勃勃英氣。
李世默稍一定睛。
“世諺?”
李世諺,是重華宮中蕭貴妃的獨子,生於隆平元年二月,今年滿十二歲,正是在崇文館讀書的年紀。大概是被母親保護得極好,除了必不可少的宮宴上,平日裏並不多見。
李世默看著自己這位十一弟,常常替自己府上下不了地的若昭心生豔羨。同樣是早產兒,從未見過李世諺有何病弱之症,尤其是剛剛躍過來的步伐,足見身體底子過得去。
他心裏湧起淡淡的酸澀,畢竟是有母親的人。
李世諺淺淺一拜,“三哥不是早就出去了?為何來此處……”
並不想把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牽扯進來,李世默也報之以淺淺一笑,“過來看看。”
十二歲的少年,卻早已無刨根究底的好奇心,他目光極快地掃過三哥周圍跟著的四個侍衛,又迅速垂眸。
“那三哥先忙,弟弟告退了。”
步過前廳諸位皇子讀書的地方,廊間幔帳遮擋十一月的簌簌寒風。卻又在獵獵作響聲中,昭示著風的無處不在。
反正周圍也沒別的人,李世默停在廊下。風自四麵八方而來,裹挾著如刀的凜冽,一刀刀,吹得他臉有些幹裂。成片成片如波濤般的紗帳更似廣袖寒衣,乘風起舞,飄飄然羽化登仙,卻又高處不勝寒。
風好大。
從北方吹來的風,有塞外大漠黃沙的氣息。
這樁起於甘涼的案子,大方向應該是沒問題的。證據的錯誤,薛琀的口供,以及諸如陳家、衛家、神策軍等等不得不絞殺薛氏的理由,構成一個完美的邏輯鏈。
但細節上……
比如今日廷議,不太對勁的地方太多了。太子從一開始就在承明宮,薛琀大放厥詞完全不擔心陛下會一刀結果了他,張懷恩大張旗鼓把他押解至聖駕之前卻又輕輕放下,李世訓又是突然殺將而至說了這樣一番不陰不陽的話,還有——
陳太後。
作為陳家地位最高的陳太後,定然已經知道了他要重審薛家案,又是為何,不出麵阻攔他?
活在台詞裏的世諺突然上線(奸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