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龍門:背水
被人發現了。
來者是衝著薛琀的,也是衝著他的。
更準確的說,就是衝著他見薛琀的契機。
是誰?又是誰傳遞的消息?背後的推手又是誰?
李世默眉眼如炬直直刺向薛琀,腦中飛速轉著。
薛琀卻還賴在地上,向著他攤手,顯得漫不經心。
“殿下……”
斜上方的地道口,傳來薛珩斷續的聲音。
然而很快被粗暴地打斷,腳步聲就在頭頂此起彼伏,呼吸聲就像從四麵吹來的風,山雨欲來而風滿樓。
地道口上一片陰影閃過,一個貓著腰側著身的人,不緊不慢向下挪步。
黃土在腳下廝磨,悉悉索索似有塵土如雪片紛飛。
“宣王殿下,老奴奉旨前來抓捕要案逃犯,您怎麽在這兒?”
張懷恩。
神策軍兵馬使張懷恩。
跟他的親弟弟張懷德相反,李世默其實極少與他打交道。上次還是一年多以前,長安城外子午峪,他帶著北衙禁軍的關河,解了他與敬王的僵局。
但這個人,又是紮紮實實活在他的周圍,巴蜀一事的背後有他,龍門薛氏案子背後有他。甚至,假使確如若昭所說,他利用秘門易容術在長安城廣撒探子,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無所不在。
李世默仰頭看他,背靠地道口一方狹小的天光,麵朝地下室的煌煌燈火,兩簇光源竟生生切割出明與暗。
“張大人來得巧,問得也巧。”李世默冷冷看著來者,“本王也要鬥膽一問,張大人,又是如何恰巧出宮,又是如何那麽巧,抓到逃亡了三年的罪犯?”
知道薛琀在此處的,除了他自己,應該隻有薛家兄弟。自己斷然不可能,薛琀,他連這地下室都出不去,談何勾結張懷恩?
是薛珩嗎?
他警惕地向著入口望去,看不見,薛珩該是被製住了。
“老奴是奉旨行事,這話,殿下還是留著問聖上更好。”
張懷恩笑吟吟,不過這笑意也是毫無溫度的。
“既然老奴到了這兒,和罪臣薛琀相關的一應人等,殿下、薛大人,老奴皆要帶回去麵呈聖上。總之,是要見陛下的。”
張懷恩說的對,關於薛家的案子,遲早是要見的,隻是沒想過會這麽早。薛家的案子還有疑點,就算薛琀承認,他與馮征偽造了薛將軍通敵的信件,也交代了偽造的原因。
可馮征的動機呢?
還有,這麽明顯的栽贓,薛將軍為何不向父皇申訴陳明?
他應該有機會的。
張懷恩慢慢踱著步,停在薛琀麵前。地上地下一片死寂,幹草在他腳下被磨得扭曲。
“薛……將軍,別來無恙。”
薛琀還是笑嘻嘻,他抬頭,來來回回把麵前這個人打量了個遍。終於懶得把腿盤起來,箕踞撐地而坐。
“張大人看來是打算把我從這不見天日的地下室帶出去,薛某人感激不盡。”
薛琀雙手一攤,“張大人,請吧。”
幾個兵士手腳麻利地把薛琀押了出去,李世默沉下眸子,牢牢盯著整個過程。其間幾個兵士,湊到他身邊,大有也要上前押解他的意思。
李世默下意識把手甩開。
張懷恩也不惱,衝著抬高了聲音,“殿下識大體,還用你們這些人動手動腳?”又一邊向著李世默盈盈賠笑。
“殿下得罪。”
一步一步重新回到地麵,十一月的正午,窗外的陽光原本不算大亮,從滿目黃土到天光明媚,竟讓人炫目到睜不開眼。
周圍並無多的甲兵,除了幾人留在房中,牢牢圍住了薛珩。那些數不清的腳步聲,該是在屋外。
透過窗欞,極為刺目的,是包圍薛府的神策軍手中的粼粼刀光。
李世默征詢的目光看向薛珩。
是你麽?
薛珩一臉茫然無措地搖頭,又狠狠瞪了一眼被反剪住雙手軟得像灘泥的薛琀。
不是薛珩。
可如果是薛琀引來的張懷恩,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動機呢?
這兩個問題,從福延坊到入宮的長路上,李世默一直來回思考。
從北門玄武門入宮,兩側高牆如夾岸的深穀,宮道更似湍流,被兩岸峭壁擠得逼仄。長安城橫平豎直排布的格局與差序,在此處發揮到極致。
在這裏,北衙禁軍在此處滋養壯大,足以控製整個關中的神策軍隨之脫胎孕育。太宗皇帝曾踏過血與榮光,節湣太子曾飲下一壺恨與不甘的烈酒,就著乒乓作響,一揮舞便是一鉤彎月的唐刀。
在數百年李唐王室綿延不絕的曆史上,玄武門像是一個背麵,茂盛蓬勃的背後,高牆與鐵血,忠誠與背叛,向著至高之位死不旋踵的權欲,走無可走退無可退最終背水一戰的決絕,那些堆疊如城牆的青灰磚石,都曾見證過。
李世默站在承明宮光潔如洗的石磚地麵上,不動聲色打量著周圍,顯得極其淡漠。
被押解進宮的薛珩薛琀,前來領功的張懷恩,還有——
太子。
張懷恩背後的推手是太子?
有可能。畢竟當初張懷恩的幹兒子因李世訓而死,敬王和張懷恩結盟的可能性不大。
當然也有可能是敬王李世訓,太子未必能放得下身段與內侍結盟,倒像是被人推上前來煽風點火。
哪種可能性更大一點?
他眉眼微垂,腦中卻在飛速旋轉。
對於屢次有事都在場的李世默,皇上顯得頗為頭疼疲憊,看得他心煩,便先朝向了張懷恩。
“你說要出去有要緊事辦……”
又把這下麵站著的這五個人看了一圈,怎麽看怎麽頭疼。
“就是這麽辦的?”
“回陛下的話,老奴今日收到線報,說是有三年前罪臣薛琀的蹤跡。有幸天恩庇佑,老奴得以抓獲逃犯。”張懷恩拱手大拜,像一隻熟透了的蝦,“薛琀逃刑,躲在其族兄薛珩府上整整三年,如今終得落網,實在是可喜可賀之事。”
“抓起來該怎麽判就怎麽判吧。”
皇帝陛下是真的覺得煩。三年前薛家的案子,從頭吵到尾又從尾吵到頭,翻來覆去糾纏不休,他想保,無數人告訴他,不能保。他被人架著要殺,又有人跳出來說,不能殺。
最後卻是薛驍敬自己叩首請求一見,說——
不管什麽罪,他都認。到此為止。
三年前的事到此為止,坐在龍椅上的李若旻,再也不想重來一次。
“父皇!”太子慌忙叩首,“逆賊薛琀伏法,而薛大人藏匿奸佞,宣王更是與逆臣私相授受。如今薛琀被抓一事,朝中說不定已有風言風語,舊罪雖懲,卻對新罪不聞不問,恐怕難以服眾。”
皇上淡淡打量他。
你什麽時候也有興趣摻和這種事來?
太子伏首不說話。
皇上又看向李世默,“說吧,什麽情況。”
而李世默一直在思考對策。
現在這個騎虎難下的局麵,張懷恩背後的人是誰,暫且放下不論。而太子的存在,便是要咬死了他與“薛家逆黨”的關係。
太子知道,禦史大夫陳瑜民必然也知道,陳瑜民手下那批諫官自然不會不聞不問。他們會想方設法大做文章,百般汙蔑。這些年來他與若昭的苦心經營,極有可能毀於一旦。而接下來深入調查薛家案,便會時時刻刻受到掣肘。
而他李世默,遲早是要把這個案子,翻個水落石出。關於三年前朝堂上盤根錯雜的勢力是如何絞殺大唐的護國柱石,又是如何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生生燒化了大唐西北邊疆的銅牆鐵壁。
不過,還是有些疑點沒有弄清。
但薛將軍被誣陷通敵叛國的大方向,應該是不會變的。
薛琀已經承認了,證據是偽造的。馮征的證據,也應該不出於此。
更何況證據中,確確實實存在著,極其明顯的漏洞。
要不要,現在就試一試?
當初在用宮殿的時候,隻有北門玄武門用的是原型,因為玄武門實在是太有意思了。裏麵提到的太宗皇帝李世民發動的玄武門之變就不多說了,節湣太子指的是李重俊,他在景龍元年發動的景龍政變,也是從北門玄武門入的,但兵敗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