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龍門:蠹蟲
薛琀仰著頭撐在地上,玩味著李世默臉上堪稱精彩絕倫的表情。
被凝視的人卻顯得出離鎮靜,他微微前傾,聲音隨著呼吸而起伏。
“此言,當真?”
“當然是真的,”薛琀嗤笑,“人生在世,又有誰的手是完全幹淨的呢?
複而又起身坐直。
“算了,不難為殿下了,從頭說起吧。
“事實上,自從鴻運櫃坊開到靈州,薛將軍就已經派人暗查過,他早就知道鴻運櫃坊背後是陳家,自然不會白白上當。至於那些用作證據親筆信,就是假的。”
那薛將軍……貪瀆的餉銀呢?
仿佛讀懂了李世默的疑惑一般,薛琀冷聲。
“發了。”
他以指尖為筆,在地上畫了個圈,又在西北角,輕點。幹草窸窣作響,如無處不在的蠹蟲。
“殿下不會不知道吧,靈州朔方軍存在的意義,就是保住大唐的西北大門。而靈州一地,遍地荒蕪,氣候一年比一年差,軍餉全靠朝廷轉運。想要依靠自給自足,滿足十數萬兵員的開支,根本無法做到。”
他看著長安城中的王公貴子,揚聲反問。
“殿下有想過嗎?整個西北防線,風沙連天,河水稀少,光保證整個西北防線十數萬大軍的水源,殿下你能想到什麽辦法?打井?轉運?尋找河流水源?把殿下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上,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事實上呢?而自安和元年那件事,大唐防線內縮至靈州至蕭關一帶。朝中以陳太後、神策軍為首的勢力,一直想辦法削弱西北軍。年年克扣軍餉,而為了保證西北朔方軍的正常運轉,虛報兵員,冒領軍餉和糧草,從十多年前就開始了。”
陳太後,隻怕是因為當年涼王爺被軟禁在長安,唯恐西北軍借此作亂而反複打壓。
至於神策軍,西北朔方軍與中央神策軍之爭,早就爭了數百年。三年前的薛將軍,更是堅定地反對內侍親掌神策軍的主力。
李世默回想,這些事,若昭都對他說起過。
薛家,是被朝堂生生撕碎的。
戳完地板,薛琀又仰頭笑看李世默,
“殿下別跟我談什麽法令大義,沒有去過邊疆,少在這兒指手畫腳。如果不虛報兵員,根本保證不了整個西北防線十數萬大軍的生存。殿下在長安城裏安享榮華,讓那些在邊境弟兄們,吃沙子麽?”
是,李世默確實不了解。每當他凝視這個案子之時,總覺所見皆是皮毛。再一稍稍涉水,暗流湧動足以把他撕碎。
因為不了解,所以他現在必須了解。而每一次了解,都會賦予了解本身這個過程更深刻的意義。
他默然,再開口時,眸間映著幽室裏跳躍不息的燈火。
“當年刑部尚書楊老大人,也應該知道你們這些事吧?他當初是怎麽判的?”
“他?”薛琀又覷了一眼,“當年,刑部的楊老骨頭火眼金睛,他既發現謊報兵員,又覺得鴻運櫃坊那點證據漏洞確實比較大,所以發現了不太對勁。但問題在於,這些年冒領的軍餉,要麽發給了當兵的,要麽花掉了修水渠防禦工事。楊老骨頭就算是追查也追不回來了。”
他一手把玩著手裏的幹草,低頭嘖嘖聲不止。
“後來,楊老骨頭親自前往天牢見過薛將軍,估計薛將軍當場對他和盤托出。虛報兵員是真,楊老骨頭肯定得罰。但無奈的是錢追不回來了,就按著鴻運櫃坊給的證據判吧。哦,這些都是我猜的,總之結果就是,天牢談話結束之後,我就被抓起來了。”
“薛將軍拉你頂罪?”
“也……不算?”玩膩了幹草,薛琀又衝著李世默好為人師地笑笑,“年紀輕輕的,別總喜歡一句話下判斷。
“嚴格來說,軍餉和糧草的交接,以及多出餉銀的轉運、支出,確實是我負責,如果一定要追究責任,算我的也沒錯。”
終於連盤腿坐也覺得累了,他把腿伸直捶了捶。
“所謂貪瀆案的真相就是這樣,”薛琀好整以暇看著李世默,笑得粲然,“殿下還想著替薛家洗雪麽?”
“要查。”
跪坐在那一頭的李世默答得斬釘截鐵。
他以為自己得知真相的時候會意外,卻在薛琀屢屢挑釁之時,實在無感。一時雖有驚濤拍岸,水麵卻終歸平靜無波。
因為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所以,並不會因為一時的波折而動搖。即使這裏是地下,即使麵前的人,亦並非善類。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為什麽她能始終保持冷靜與從容。
“除了貪瀆案,還有薛將軍謀逆案。”
李世默正正地看著他。
“那我是否可以說,正因為這些年你替薛將軍暗中處理餉銀,所以手中才有薛將軍的印信——
“那些所謂暗通西突的信件,都是你拿著他的印信偽造的。”
“消息挺靈通。”
薛琀也不想藏著掖著,他揚聲,一字一句。
“謀逆案確實是假的。我和馮征的證據,都是假的。”
“為什麽?薛將軍那麽信任你,連印信都交給了你,你就是這樣回報他?”
“蕭家文臣薛家將。”
薛琀慢慢咂摸這句話,忽地又綻出一個極盡嘲弄的笑。
“殿下你聽過這首童謠吧,薛家人能征善戰,非上戰場不足以稱之為薛家男兒。我從小就跟著他了,本以為能混個軍功,結果,殿下你知道嗎?”
他滿臉寫著不可思議,“他居然說我不適合。就適合替他打打雜,數數錢。我這半輩子都耗在西北,卻跟著大唐軍功最顯赫的將領,刀都沒有摸過。”
就像不甘心一般,他又補充道:“馮征也是,跟了他這麽多年,依舊還是個蕭關守將。”
懷才不遇。這是個心生怨懟的好理由。
但事實真是如此麽?
李世默看著眼前的人,因為背光,就連臉上的悲憤,也是影影綽綽看不清的。
若昭說過,能從那場血案裏逃出來的人,必定不好打交道。要小心,不能上當。
某些蛛絲般的想法連綴成線,牆角燭光突然一閃,照得滿屋燈火煌煌,蠹蟲無處可匿。
李世默也笑,把嘲弄的笑如數奉還。
“你以為本王會信你話麽?真正的事實是,薛府被下令幽閉之時,你便以為虛報兵員一事暴露。而你是軍餉轉手的第一負責人,一旦追查起來,你勢必逃不了一死。所以才偽造薛將軍通敵的證據,妄圖以一個汙點證人的身份,逃脫死刑。”
一張如麵具的臉又一點點裂開,悲憤之情尚未持續須臾,薛琀也咧開了嘴。
“呀,挺聰明。”他撐著腦袋,看戲一般地玩味李世默的表情,“其實都有一點吧,這些年懷才不遇是真,擔驚受怕也是真。沒人跟我留後路,那我總得給自己留一條。”
他耀武揚威地攤手。
“殿下你看,我成功了。他死了,我還活著。”
關於一個死字牽扯的血跡斑斑,突然觸及了李世默某種壓在心底裏的情緒。
他赫然起身,勉強能容一人站直的地下室逼仄得他心慌。
九月刑場上的經久不息秋風,漫過高台噴薄如注的鮮血,這些年畫地為牢的自苦,徹夜不眠的折磨,突然化作了麵前某個極其可悲的笑話。
冷靜,一定要冷靜。
李世默攥緊了拳頭在未修葺的土牆上反複摩擦。
麵前這個人狡兔三窟,還有沒有,他漏掉的細節?
等等,有問題,肯定有問題。
薛琀如今已算逃出生天,雖然他現在隻能蝸居地下室,可一旦他自己所說的偽造證據坐實,他一樣還不了自由身。
為什麽?
他為什麽要告訴自己實情。
除非他告訴自己的不是實情,或者是片麵的實情。
忽地,自遠處,細碎的跫音如盛夏時節的雨,窸窸窣窣,又逐漸磅礴如注。暴雨聲漸近,兵器摩擦聲,官靴紮紮實實踩在地上的聲響,鋪天蓋地而來。
其中混雜著一個不陰不陽的嗓音——
“包圍薛府,一個人都不許放跑。”
這段繼續好難寫,寫死我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