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龍門:如鬆

  不過薛琀提出了一個條件,因為他是在逃要犯,出於安全考慮,隻能見一次。


  而李世默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一次,能否解決他此刻所有的疑惑。


  這些日子他與若昭詳詳細細商討,龍門薛氏案,細究起來,其實是兩個案子——


  其一,為貪瀆案。


  據說是西北邊關一帶將領彈劾朔方節度使的薛驍敬,虛報兵員,貪瀆軍餉。當年春季轉運至朔方軍的八十萬兩白銀,實際下發不足六成,而此前鴻運櫃坊在朔方軍駐地的靈州子櫃坊,收到了以十萬計的私人銀錢周轉,疑是薛驍敬貪汙軍餉所來。


  不過,一開始彈劾薛驍敬的將領,已經隨著薛家的案子抄斬。人證已然無存,但貪瀆案的轉機在於,地點——


  銀錢周轉的落腳地,在鴻運櫃坊。而鴻運櫃坊的背後東家,是薛家的死對頭,陳家。


  這些時日,若昭廣布漁網,尤其依靠了卓圭控製的利貞櫃坊,暗中灑了些人,和遠在靈州的鴻運櫃坊建立了不錯的聯係。


  說來很是微妙,因為靈州地處偏遠,商旅稀少,周圍多是苦寒之地,極少有櫃坊願意花大力氣開到靈州。唯一一個陳家控製的鴻運櫃坊,是隆平九年三月,也就是薛家案發前兩個月開過去的。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靈州鴻運櫃坊平日裏極少有大宗銀兩轉運,打聽起消息並不困難。從鴻運櫃坊打雜的小廝口中,若昭得知,當初那筆近三十萬兩的白銀,並非薛將軍本人,而是他的親信,帶著薛將軍的親筆書信,前來辦的存銀和在長安取出的飛錢。


  理論上,如此大宗銀兩的存入,無論如何需要本人到場。但因為引薦前來存銀子的,是長安鴻運櫃坊總部的人,小小子櫃坊,自然不敢違背長安東家的意思。


  這樣一來就簡單了,薛將軍的筆跡,陳家人完全可以通過太子側妃陳淑慈,從同在東宮的太子妃薛瓊手中獲得。長安鴻運櫃坊總部,本身就是陳家人。陳家人暗中做的局,構成了嚴絲合縫的邏輯鏈。


  下一步,若昭計劃借助李世默與現任刑部尚書楊秉廉的交情,重新查看薛驍敬貪瀆案的案卷。隻怕案卷中,還有更多的秘密。


  其二,為謀逆案。


  謀逆案的關鍵點則更多。


  首先可以確認的是,馮征第一次上交朝廷的信件,應該是他偽造的無疑。因為他拿不到薛驍敬的印信,所以同樣是勾結西突厥必勒格可汗的信件,馮征手中的那份,沒有薛驍敬蓋下的印。


  馮征為何要在薛將軍進京之後,上趕著遞交這一封置自己舊主於死地的信呢?


  這個問題可以問至今仍為蕭關守將的馮征,但他斷然不會承認自己偽造證據。


  除非弄清楚,他陷害薛將軍的理由。


  第二個可以確信的點在於,後續薛琀提供的證據,也應當屬於偽造。至於原因,則在於若昭分析的,朔日日食的邏輯。


  這一確信的點又伴隨另一個疑問:為何薛琀手中有薛將軍的印信,或者說,為何薛將軍如此信任薛琀把印信交予他手中?


  原本隨著薛琀逃刑,這一疑點將永遠不見天日。而那天,李世默第一拜訪吏部尚書薛珩的時候,這位薛家的遺孤對他說——


  薛琀根本就沒有離開長安城,當初他逃刑之後,返回了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長安城,一直躲在福延坊薛府,也就是他遠房兄長家的地下室裏。


  薛琀的出現,無疑是整個案件的轉機。


  當然,若昭隨後也知道了這一消息。


  若昭曾告訴李世默,當年薛家的案子,最有利的一點在於,隆平九年的陛下,並沒有真的想置薛家於死地的決心。


  因為薛家曾經是陛下苦心布下,製衡陳家的一道棋。


  真正撕碎薛家的,是陳家、衛家、西突厥,還有神策軍。


  然而時過境遷,三年已逝,當年試圖為薛家撐腰的陛下,也未必真正願意重開薛家案。畢竟當年就算再不情願,他也是造成薛家覆滅的直接推手。為薛家平反,便是明目張膽打了父皇的臉麵。


  更何況隻剩一個空殼的龍門薛氏,平反之後,對皇帝陛下製衡陳家的目的,並無助益。


  若昭最後對他道:“這一步一旦邁出,很可能意味著與滿朝為敵,讓一直看好你的陛下難堪。這是我一開始,不同意你重開薛家案的原因。”


  然而李世默也沒有選擇。


  薛家案是他這些年所作所為的起點,是他縈繞在心頭不息的幽靈,是橫亙在他與未來之間的魔障。


  隻要一天不清除,他的今天,便永遠隻能活在昨天。


  他需要親手,並且徹底地,把他們趕出去。


  不過現實的難題是,純粹而固執的信任是可貴的,但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十一月初三,若昭從蕭家剛一回到宣王府睡下,福延坊的薛府就傳來消息說,薛琀現在想見一見宣王殿下。


  這件事原本應當和若昭商量幾分,李世默在若昭的屋子外踟躕良久。但傳信的人說,薛琀害怕自己暴露,希望能盡快見上一麵,很急,趕時間。


  所以李世默此刻停在了福延坊薛府門前。


  他仰首,高門牌匾之上的“薛”字,依舊如夏樹般遒勁而蓬勃。一道府門之隔,冬日裏,大部分樹葉早已凋零,滿院幽深,隻剩幾株蒼鬆翠柏,孤零零,又鬱鬱蔥蔥地茂盛著。


  薛珩站在門口等他。


  “子琤兄,”李世默快步上前,跟上了薛珩步伐,他望著赫然矗立的青鬆,亭亭如蓋。每一根鬆針雖是灰蒙蒙的苦綠色,千萬根匯聚,生生聚出了鬆濤如怒的磅礴。


  “此前盛夏拜訪,尚未注意到這院中如此茂盛的華山鬆。如今天色轉冷,即將入冬,方覺鬆樹才是草木真秉性。”李世默立在樹下細細打量,“子琤兄庭中植鬆,可是取‘豈不罹凝寒,鬆柏有本性’之意?”


  薛珩一怔,忙拱手答道:

  “殿下謬讚,臣不過是,如竹苞矣,如鬆茂矣罷了。”


  薛家案的具體過程、日食的邏輯,在上一大章《盛夏》中《安能咎往事》和《且欲去沉痗》中提及,此處就不過多解釋。


  另:薛珩和李世默的對話:

  “豈不罹凝寒,鬆柏有本性”引自劉楨的《贈從弟(其二)》。


  “如竹苞矣,如鬆茂矣。”引自《詩經·小雅·斯幹》,後麵一句是“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比喻兄弟之間情深意長,親密無間。


  這樣一解釋,應該就明白他們倆的對話到底在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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