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盛夏:粉墨且蕭瑟
隆平十二年閏六月,自月初至中旬,李若昭都未曾踏入藏書閣半步。不是在自己院中見黎叔,就是埋首處理各種各樣的信件文書,河西卓圭胡義恭送來的,江南顧良送來的,偶爾還能收到巴蜀那邊虞讓的消息,說是一切順利。
花語忙完手邊事之後,也搬進宣王府,跟風吟擠一間屋子,方便隨時照料若昭的身體。不過兩人向來為零嘴的事兒嘰嘰喳喳個沒完,就差掀起腥風血雨。一向清寂的宣王府第三院落,也有了生機勃勃的人氣。
直到晚間,若昭正在自己屋子裏用膳時,李世默忽然殺將而至,倒讓在院子裏嘰嘰喳喳的風吟花語嚇了一大跳。
“最近幾天都沒看見你過來,”他無比熟練地拉開她對麵的椅子,坐下,“是藏書閣不和你的胃口麽?”
也……不是。
確實是因為忙,因為一旦開始重新著手薛家的案子,又多了一件分心的事。加上晉王和江南商稅一事又需實時跟進,幾線並進,實在有些吃不消。
至於其他的原因……
若昭回頭,囑了雪瀾添一副碗筷,自己則繼續攪拌著碗裏的稀粥,“最近,有點忙。”
忽而又像想起什麽一般,“你最近有時候不過來用晚膳,不也是因為忙嗎?”
自從那日若昭把帕子轉交給他之後,李世默隔三差五也會跟她說有事,不過來陪她吃飯了。即使日暮黃昏回來,兩人一並用過晚膳之後,李世默提議去藏書閣,若昭也會因為推說忙或者累,就在自家院中歇下了。
最後就成了這樣的情況。
“這……”
若昭的筷子停在一塊燉得軟爛的南瓜上,迎上李世默欲言又止的神情,終於忍不住,似笑,又歎了口氣。
“我個人建議你,最近最好不要找薛珩。”
薛珩者,鄭光弼遇刺之後的現任吏部尚書,也是薛驍敬族兄長之子,如今在朝堂上,唯一一個,龍門薛氏人。
李世默抬頭,不可思議地眨眨眼。
認真的麽?
她實在聰慧到讓人有點,不寒而栗。
“呃……”被他看得心慌,若昭訕訕地把伸出去的筷子收回來,“我知道你想著手查薛家的案子,我們開誠布公地談吧。”
那塊南瓜最後也沒被夾起來,象牙白的筷子停在遠山青黛的筷枕上。
“因為你要查,目前滿朝隻有一個龍門薛氏的人,你沒有別的途徑,隻有詢問他。但現在的問題是,”她頓了頓,“薛珩離薛驍敬的血緣關係太遠,可能對遠在朔方蕭關一帶的案子完全不清楚。不然當初,他就不會逃過此劫。”
“如果你現在就貿然接近薛珩,”她托著腮,湊近了些,“你忘了當初敬王為何要舉薦薛珩麽?”
李世默背後一陣冷汗。
去年的宣政殿上,他還記得很清楚。李世訓舉薦的人選因為狎妓被踢出局,父皇大怒。自己那位聰穎的弟弟轉而舉薦熟識吏部各項事務的薛珩。其一,是為了擋住太子舉薦的人選;其二,是為了給新任吏部尚書,賣個人情。
而其三,就是為了把薛家人挑出來,讓舉朝都看看宣王與薛家人的關係。
“如今敬王剛剛從禁足中出來,他在東陽郡主身上栽了好大一個跟頭,必定睚眥必報。你現在貿然與薛珩有來往,正中他下懷。”
畢竟江南商稅、薛家,兩件事,隻怕李世訓正擱在後頭等著呢。
江南商稅事小,大不了掀到明麵上,李世默未必會吃虧。
隻是薛家……
“薛家的事暫時我來辦吧,”她眸間清澈如水地望向他,“現在還有一些細節我尚未理清,等到全都弄清楚之後,有需要你的時候,你再上?”
“我……”
這是我自己的責任,李世默想著,你不必事事都為我考慮如此周全。你本來可以更輕鬆的,如果沒有薛家的事。
但他又深知,她說得對。論勢力,論手腕,論當前掌握的消息,他確實不及她。
“嗯……”
看著那頭李世默麵帶遲疑,李若昭突然想起來。薛家的案子,畢竟事關薛瑤,他會不會懷疑她不上心,會不會懷疑……
“那個,你放心,薛家的案子,我一定給你個交代。”
她垂下頭,目光落在那碗金燦燦的南瓜上,頭痛地眯上眼。
怎麽又把事情搞得很尷尬?
她歎氣,迎上他有些深沉,又有些痛苦的目光。
“世默,對不起,我很抱歉。”
如果隆平九年五月蕭屹沒有去世,她不必身披斬衰的喪服,還是自由之身。如果她介入其中,這個案子,結果會不會大為不同?
飯後甜點也沒有吃,藏書閣自然也沒有去,李世默就安安靜靜陪在她身邊,看她埋頭處理各種各樣的信件消息。
她真的好忙啊。
一盞風燈下,映著她專注的臉。案頭上堆的書和信件文稿,讓李世默覺著自己遊手好閑在一旁簡直就是罪惡。
要不要給她倒點水?
又好像會打擾她熱火朝天的忙碌。
這廂李世默的目光一動不動凝在她身上,腦中已經陷入了天人交戰。那頭若昭在成遝成遝的紙堆中突然揚眸。
兩人的目光忽地,對接了一瞬。
原本沉浸在手頭事的若昭,正想找人幫忙。目光相接,一片空白。
“需要幫忙嗎?”
終於把想問的話問出來了。李世默舒了一口氣。
“嗯……”若昭畢竟臉皮薄,她垂著目光,盯著筆下寫得並不算規矩的字,“那個,你手頭架子最下麵,有一個火盆,看見了嘛?”
李世默彎著腰摸索著,摸出了一個黑漆漆的鐵盆,“這個?”
“嗯,能生火吧?”她目光移到案頭上一遝一遝的書信,“我燒點東西。”
隻是個盆而已,夏季並沒有生炭,李世默找來引燃的紙,才知道她要燒的東西,就是案頭上的往來文書信件。
兩人一人坐在火盆的一邊,明滅不定的火光在兩人間輕靈地跳躍。李世默看著她把寫滿字的紙一張張投入火盆中。火苗淹沒了紙上的墨筆,他能看得出筆跡,有些輕,還有些,無言的張狂。
“都要燒嗎?”
你寫的字,多可惜。
“幹我們這行的,最忌諱留證據,”若昭衝著他晃了晃手裏輕飄飄的一頁書信,“紙張,就是證據。沒有用途之後,一定要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