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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盛夏:居處安且閑

  鬆子糕主要用的是磨碎的糯米粉,若昭剛咬了一口,糯米粉簌簌地落了一地。她忙用手接住,待到一塊糕吃完,若昭仰麵看著周遭環繞的書架,似是有心事,旁若無人地舔著指尖上的糖粉。


  這家夥,又在舔手指。


  李世默看了一眼,隻一眼,便覺有些難耐。忙垂眸,喉結一滾,端起手邊的茶聊作掩飾。


  若昭也確實有點累了,百無聊賴,但賴在馥鬱芬芳的藏書閣中又實屬興奮。不用再提及某些不願觸及的話題時,佯裝鴕鳥。


  “世默,你四處搜羅那麽多書,這些天我大致瀏覽了不少。總的來說,史部集部居多,是有意收集的麽?”


  “說來,你別笑。”他放下手裏的茶杯,望著一牆一牆排滿了的書,滿室風燈映入眼眸,飄搖不定。


  “少年遊曆,增長見聞,其實我很早就定下了,以史為誌的目標。”


  “著史?”


  “不是,”他輕輕搖頭,“考索集解。”


  複而又解釋,“太宗陛下下旨修八史,距今已過數百年。我讀八書,常有疑惑不解之處。時間僅僅過了數百年而已,文俗變遷,史料散佚之多,令人震驚。這些工作,如果不早些做,隻怕會給後人讀史,留下更多的疑問。”


  若昭聞言仰頭,一層二層的書架如疊床架屋,半壁江山皆是輝煌。


  以史為誌啊。


  隻是你走上了奪嫡之路,今後,隻怕再無可能了。


  都怪她。


  也怪這世道。


  心底的酸澀一再上湧,好不容易活絡的氣氛,她不想一再破壞了。


  “是麽,”若昭粲然笑道,故作幾分幸災樂禍。


  “以史為誌,難怪家徒四壁。”


  家徒四壁這個詞過了些,不過也算莫名形象。李世默開府的時候隻是宮裏一個不起眼的三皇子。一無封號,二無職位,靠著親王的俸祿勉強過活。饒是那點俸祿,他都用來遊山玩水,看到本子、裝幀不錯的書,都會忍不住入手。加上又沒有人情周轉,朝中官員的禮尚往來,偌大的宣王府,確實有些寒磣。


  李世默一再含笑,滿是歉意道:“所以說是,委屈你住在這兒。”


  “罷了罷了,”她虎了虎舔過之後水跡未幹的手,“好在我有些閑錢,以後我養你吧。”


  知她是在開玩笑寬慰他,李世默也不願戳破徒惹她自責。自己也不是個大男子主義上頭的人,這話聽著並不膈應,甚至,還有些愉悅?

  他起身,盈盈拜道。


  “那,就煩請小娘子多多指教了。”


  此刻候在門外的雪瀾和淩風如兩尊門神一般,大眼瞪小眼,眼睛時不時想著偷偷往藏書閣裏瞟。但兩人都屬實穩重,就算心已經飛到了屋子裏,表情倒是一成不變。


  “幾時了?”


  這是雪瀾第三次開口問他。


  “兩位殿下聊了這麽久,估摸著戌時已過,入亥了。”


  “我家殿下這個時候該睡了,”終於沒忍住,雪瀾向著光影綽綽的藏書閣擰頭望去,“他們倆聊什麽?好像沒停,而且還有笑聲。我可從來沒見過我家殿下一口氣說過那麽多話。”


  我也沒見過我家殿下一口氣說過那麽多話。


  淩風隔著一層窗紙,向屋內望去。


  在他的印象中,外人看來,他家殿下李世默待人親和有禮,叫人如沐春風。多加了解便知道,平日裏一個人在府,尤其在藏書閣,他常常一言不發,一呆就是一整天。整個宣王府冷寂空疏,殿下也並不如何在意。他一個人看書習字,疏離如碎玉裂冰。


  “要不你進去看看?”雪瀾自言自語無果,幹脆明示他。


  淩風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敢。這地方除了宣王殿下,我從來沒進去過。”


  饒是再穩重,聽到這話雪瀾也不由吃驚地看向他。


  “不是吧?你不是一直跟著宣王殿下,他去哪兒你去哪兒?”


  “藏書閣除外,”淩風難得耐心回憶道,“藏書閣除了殿下本人,整個宣王府,沒人進去過。裏麵的陳設,都是殿下自己的設計安置的,至於書架,也是量好尺寸,囑托工匠做完之後,殿下一個人動手擺放的。”


  淩風隨著雪瀾望著屋內,盈盈燈火間隱約能聽見一個女聲。


  “那是宣王殿下自己的地方,沒人可以進去的。”


  雪瀾忽地,有些心神不寧。


  門外兩人嘰嘰咕咕,一門之隔的屋內,一壺茶水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兩人還在漫山遍野一般地聊天。


  “所以呢,你小時候,就真的沒有特別想做的事?”


  隔著一方矮幾,李世默愈發向前湊著。


  “沒有啊,”若昭還是保持斜倚的姿勢,她撇撇嘴,“是不是也很好笑?”


  “但你確實讀了這麽多書,總要有個動力吧?”


  “可能,就是純粹感興趣?”她歪著腦袋,似在回憶,“小時候昕姐姐告訴我,要想活得好,至少得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她跟我說,讀書,是唯一的辦法。”


  安和元年嫁到北燕的王後,義寧長公主李若昕。李世默已經不止一次從她嘴裏聽到這個名字。


  “所以你拜了楊太傅為師?和當時的皇子……”


  也就是我父皇一起?

  若昭眯著眼,難得放鬆地回憶,“我那時小,大概就四五歲吧,是昕姐姐抱著我一路闖到皇子們讀書的崇文館,請求楊太傅教我們倆讀書。”


  “楊太傅就答應了?”


  “你也知道昕姐姐的脾氣,說一不二的那種。甚至在楊太傅麵前立下軍令狀,說什麽別說女子不如男,她發誓如果我們倆讀書,一定比一眾皇子讀得都好。”


  “你確實做到了。”


  李世默溫柔望進她的眸子,莫名有些感念幾乎未曾謀麵的義寧長公主。雖然麵前的女子注定無法擺脫腿殘的現實,至少義寧長公主的出現,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她的命運。


  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若昭也一言難盡地望著他。


  說真的麽?


  那一眾皇子中就包括你父皇呢。


  被她望得心虛,李世默撓撓頭,“我說得不對嗎?那個……要不你跟我講講你小時候讀書的故事?”


  被他望得也心虛,若昭眨巴眨巴眼,“也沒什麽好講的,其實我和昕姐姐因為是女孩,並沒有和皇子們一同受業。都是課後昕姐姐抱著我,單獨請教楊太傅。”


  “就算這樣,楊太傅也稱你為生平第一得意弟子?”李世默暗自盤算著時間。“你去雲山多大?”他自問自答道,“安和元年,你九歲,楊太傅教你也應該不過四五年。”


  想到這兒,李世默不由由衷讚道,“果然天賦異稟。”


  “其實並不是。”若昭的臉微微泛紅,“你知道我在雲山,並不是每日都呆在那兒。我經常到關中四處走走,包括暗中回到長安城。後來私下拜訪了楊太傅很多次,也算是請教了不少學問。”


  李世默再一盤算,也對,風波莊莊主,關中之事無所不知,當然不會固步自封。


  不由再笑,“這就是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噗……你這是什麽比喻?”若昭虎了虎手,“不過我跟你說,我小時候不安分,天天想著惹事,倒還真幹出不少,”她擰起秀麗的眉頭。


  “偷雞摸狗的事。”


  得,一個形容詞比一個形容詞帶勁兒。李世默倚在矮幾上,“我就不信你還能翻了天了?”


  “說真的,我小時候鉚足了勁兒,一定要證明我比我的那些哥哥們都厲害,他們看什麽書,我也要看。但是吧,”說來自己都覺得好笑,若昭微微勾起嘴角,“我總覺得我要是直接問他們,他們肯定不會直言告訴我。”


  李世默暗中嘖嘖,小小年紀,滿肚子就都是陰謀論了。


  嘴上卻道,“那你怎麽辦?”


  “偷雞摸狗呀。”她理直氣壯,“我和昕姐姐不是等到哥哥們都走了之後,才去請教楊太傅嘛。送走了楊太傅之後,我就拖著昕姐姐,挨個翻各位哥哥的書桌。”


  望著李世默目瞪口呆,若昭羞赧地撓撓頭,“你別說,我還真翻到了不少好東西。比如說,《韓非子》,我第一次看到,就是那個時候,一頁一頁從人家的書上抄下來的,小十萬字呢。”


  李世默眉心淺動,似有不安。他記得,崇文館教學,似乎課有定本,所授無非周孔之道。盡管楊太傅刑名之學亦是不錯,但,總不會,明目張膽教授《韓非子》這般非主流之學說。


  按下疑惑,李世默問道:“這是哪位皇叔,敢在楊太傅的課上,偷偷摸摸看《韓非子》?”


  若昭先是一愣,隨即,一個被她拋在腦後很久的名字,忽然從雲山霧繞中走出來,帶著山風呼嘯。


  “晉王李若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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