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盛夏:賭書消得潑茶香
既然得了李世默本人的允許,此後的幾日,若昭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藏書閣讀度過的。李世默或上朝,或幫他父皇打理瑣事,若昭就窩在藏書閣的美人榻上,看著窗外日色,一頁一頁胡亂翻著書。
午後雪瀾拎了點心和藥碗送到藏書閣去,敲過院門,繞過正廳,正巧看見淩風在廊下候著。
“淩風大哥,”雪瀾水藍色裙衫搖曳,略一福身致意。
淩風在宣王府,一無職位二無俸祿,和李世默一直都是亦親亦友的關係。雪瀾叫他一聲“淩風大哥”,不算逾矩。
一陣寒暄,淩風的目光落在雪瀾拎著的食盒上。他略一遲疑,才道。
“還是不要送進去的好。宣王殿下愛書如命,之前殿下在府上定了規矩,但凡吃食之類的,都不能進藏書閣。入藏書閣之前,需得淨手焚香。”
“可,我記得前幾天……”
幾天前宣王殿下自己就拎著食盒進去了。
雪瀾眨眨眼,不太確定。
幾天前宣王殿下拎著羊乳冰酪進藏書閣,這件事淩風是知道的。也正因為此,宣王殿下不在,他不敢確定,雪瀾到底能不能進。
轉念一想,藏書閣中是長公主,論輩分比他家殿下要高,應該不要緊。終是側了側身。
“你先進去再說吧。”
每日傍晚,李世默踏著日暮黃昏歸來,更衣淨手後直奔藏書閣。
至於他此前用屏風辟出的一片空地,如今又添了一盞香爐,一方茶幾,李世默順帶把送給若昭用的那套禦賜越州秘色瓷茶具,搬到了藏書閣。一扇屏風,分隔了一間真正的茶室。
每到這個時候,李世默都會安然跪坐在一邊,兩手忙著烹茶,耳朵聽著若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誒?你桌上放的那盆,是蘭,還是寒蘭?”若昭倚在榻上,目光遊走,停在書桌案頭上的那盆枝葉修長清瘦的綠植,“蘭花多生於南方高山幽穀,關中一帶,不好養吧?”
李世默聞言,望向案頭上的那盆纖纖長葉,寒蘭八月始開,此刻尚未吐蕊。
“母妃囑我帶到宮外的,說是家鄉物,總悶在宮裏不好。”
家鄉?
寧妃娘娘,海陵蘇氏人,諱芷蘭。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無意撞破他母親的名諱,若昭臉上滿帶歉意。
“海陵蘇氏,祖居淮揚一帶。聽說百年之前一支遷往關中,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李世默搖搖頭,“不知道。”手上烹茶不亂,很是沉穩。
“自你成年,就開始四處遊曆,沒去過揚州海陵看看麽?”
茶水分杯,每日都做的事在李世默手下分外熟練優美。
“去過,我當時在蘇府門口,站了許久。”他坐直,似是在回憶,“說實話,那時年輕,竟然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敲門進去。一百多年都過去了,忽然拜訪,實在唐突。”
李世默笑笑,難得有些尷尬,“是不是,很可笑?”
“不啊,”若昭懶懶地靠在軟榻上,“我反倒挺羨慕你的,年紀輕輕,就該是遊山玩水的時候。你知道寒越麽?”
“去年春試狀元?”李世默把漾著碧波的秘色瓷杯推到她麵前,“晚上別喝太多,小心睡不著。”
若昭翻了個身,勉強把自己支起來。雙手攏著茶杯,茶意嫋嫋。淺桃色的裙擺垂墜,擁簇了她滿身。
“是啊,他去年一年等候吏部銓選,盡在江南耍去了。上個月見過他,聽他說起江南物阜民豐,很是羨慕。”
“你和他很熟?”
“不是我,是蕭嵐。兩個遊手浪子,頗為投契。我原本有意拉攏他,兩人打了一通太極,他似是無意入仕,隨性得很。”
李世默咧嘴笑了,“寒越無意入仕又為何要考科舉?”
“誰知道呢?或許是博個名聲。”若昭聳聳肩,“看他那麽意趣高遠,我實在不忍心把他拖進來。甚至,還生出了幾分豔羨。”
“江南是個好地方,”李世默眯了眯眼,似在遐想,“以後我們有空,可以去江南走走。那兒水土養人,對你的身體也有好處。”
你倒想得遠。奪嫡一事尚未解決,等到諸事皆定,更有的你忙。難不成你還打算像隋煬帝一樣,大張旗鼓到揚州看瓊花?
美人榻上的枕頭紮紮實實,靠得很是舒服。若昭斜倚著,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倒是李世默先開的口,“《計然策校注》看了麽?感覺如何?”
金陵書局出的這本,通俗易懂很多,但……實在不怎麽感興趣,看了這些天也沒什麽進展。
“還行……”屬實心虛,她換了個話題,“你別說,你這兒書挺齊全的,都是你這些年收的善本?”
李世默對自己張羅的藏書閣很是滿意,他環視了一周,風燈掩映,滿室熠熠生輝。
“主要是我這些年收的,也有一部分,是母妃的藏書,她讓我帶出來了。”
寧妃娘娘博學,這些年她稍加調查,早有耳聞。如今目見這麽多藏書,始知海陵蘇氏的女子,聲名不虛也。
“都看過了?”
“姑且,算?”
若昭一時興起,狡黠一笑,“早聽說宣王殿下過目不忘,博聞強識,能誦萬言。不介意我,隨便考考?”
李世默抿了一口茶,笑得羞赧,“隻怕要讓你見笑了。”
“我也不占你便宜,”若昭指了指自己身後的一架書,又指了指書桌後的一架,“你也可以考我,輸了,罰茶一杯。”
李世默微微頷首,“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若昭撩起袖子,也不回頭,半截藕臂伸直了向身後的書架摸索著,隨手抽出一本。
“我看看呐,”她隨手翻開一頁,“《後漢書》卷六十七,《黨錮列傳》。”又不太確定看向他,“真的隨便考?”
李世默抬手,“請便。”
“《黨錮列傳》開篇,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言嗜惡之本同,而遷染之塗異也。夫刻意則行不肆,牽物則其誌流。”她合上書,滿臉期待,“來,該你了,繼續背。”
李世默指尖輕叩書案,“是以聖人導人理性,裁抑宕佚,慎其所與,節其所偏,雖情品萬區,質文異數,至於陶物振俗,其道一也。”
唇齒微張而言辭緩緩,他含笑望她,“有誤嗎?”
“一字不差。”若昭把書放置於膝上,偏著腦袋托著腮,也望向他,“該你考我了。”
李世默立在書桌旁的那架書前,目光一排排地掃過,最後凝在一冊翻得有些舊的書上,“太史公的《貨殖列傳》,可以嗎?”
李若昭瞪大了眼,“你故意的吧?明知道我……”
我看個《計然策》都能睡著,《貨殖列傳》……
一再看她吃癟,李世默心情大好,“要不你直接罰茶也行。”
“來來來,”若昭捶床,佯大裝怒,“現在就認輸,我不要麵子的啊?”
“那我隨便挑一句,”李世默一目十行,找到想考她的那句,“昔者越王句踐困於會稽之上,乃用範蠡、計然。後麵該你接了。”
又是計然?
這《計然策》還真就過不去了。
若昭幽怨地盯著他。
滿身桃花瓣燦若春陽,唯有那張原本嬌俏白皙的臉,嗯,跟個鍋底一樣黑。
噗……
李世默真沒忍住,笑了一半的氣聲硬生生憋了回去。
有失體統有失體統。他捂著嘴巴,稍稍轉身,沒敢在她麵前笑出聲。
“計然曰:‘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若昭再一次捶床,怒目而視,“大才子,這總行了吧。”
“行了行了,”李世默喝了口茶,把笑意咽下去,“順著再考你一句,範蠡歸隱之後,曾經給文種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若昭狠狠地瞪回去,“該我考你了。”
她也不翻書,張口便問:“那越王勾踐對文種說了什麽,文種就自殺了?”
李世默熟練答之:“子教寡人伐吳七術,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
一來一去兩個回合,竟然誰都沒有從誰手上討得好處。李世默怕她累著了,扶著她躺下,遞上新做的鬆子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