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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盛夏:欲眠還展舊時書

  往往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話最能消耗時間。飲了兩杯茶,相對一頁一頁書的翻過,各自沉默而不尷尬。這些時日大抵都是如此,之前該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每日朝堂見聞也因著日子本身的靜水流深而疏疏落落。


  朝堂之事說完後,兩人各自對坐而翻書,偶爾低語一兩句,似離離深草中夏蟲廝磨。那頭桃花香總是順著晚風送到李世默的鼻尖,香軟如春的味道撩得他有些心猿意馬。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桃樹,又回過頭來看盈盈燈火下的一雙紅酥手。


  “餓麽?”


  “唔……”若昭那頭正在朱欄紙上寫著什麽,聽到對麵的聲音,筆尖一停,“還好。”


  “我去給你端點紅棗湯?”


  “好呀!”


  這樣的對話在每一日的晚間都會響起。李世默知她不願意麻煩別人,“隨意”、“還好”,這樣的詞他聽得多了,自然不會當真。


  起身出門,去自己院中的小廚房拎著一食盒的棗糕和紅棗湯。回來踏進書房的門,剛剛還托著腮,握著筆時不時寫寫畫畫的小小人,現在正四平八穩地趴在書桌上。


  李世默拎著食盒,站在門口眨眨眼。


  竟然睡著了?

  想來也是,她精力一向不好,白日裏操心太多,身體底子又差,睡覺也不怎麽安穩,每到清晨總是醒的很早。在成都節度使府上的時候,兩人擠在一間屋子。他收拾地上鋪蓋的時候,她便醒了。久而久之,原本就不太好的身體越耗越空。


  一時懊惱應該催促她早點睡的,這頭放下手中的食盒,李世默把那團輕軟得像棉花的小人抱起來,送到裏間臥室。生怕把她弄醒,小心翼翼把鞋取了下來,才意識到她的腳本是沒有知覺的。


  至於剩下換寢裙這事兒他做不來,好在夏日裙衫單薄,勉強連裙子一並塞進被子裏。


  李世默起身,想著也該回到自己院子裏。向外走了兩步,又回到書房,目光忽轉,突然掠過安置在的一側的書架。


  若昭搬到宣王府有些時日,來的時候把自己隨時翻的,正在看的書都一並帶了過來,陸陸續續也塞滿了整個書架。


  李世默好奇,湊上去看了看。確實不少,諸子六藝,天文地理,史書政典,居然還有兵書。大多都是經典,常翻常新的。


  每一冊書旁還有一張湛藍色的包背紙裹著的一遝東西,紙上沒寫字,也不知道是什麽。


  不過安然躺在書幾上的那兩本倒是很明顯。一冊是書,《韓非子》,另一冊還保持著若昭被抱走之後攤開的狀態,是些諸如劄記之類的東西?

  望了一眼書架底層放著的漿糊、裁刀之類的工具,他大致猜得出,若昭讀書,有隨手寫劄記的習慣。單紙成章,一本書讀完,再將印有文字的紙麵朝裏對折,中縫為準,動手用漿糊粘黏成冊,裁齊成書。


  比如目前幾上那冊《韓非子》,就應該是讀完了的。劄記已經成冊,翻開扉頁,上麵寫著“韓非子劄記”幾個字。


  李世默突然想知道她寫了些什麽。


  不過擅自翻人東西,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腦中天人交戰幾個回合,李世默偷偷瞟了一眼裏間的方向,沒有動靜,該是睡得很熟。手下沒忍住,一頁書冊已經翻開。


  “承光二十九年春三月十一

  初見秦極言秦軍之勇,兼以針砭秦策。


  昭案:初見秦為吾之初見韓非。非異於秦人聞戰,頓足徒裼,縱斧锧在前,貴於奮死。是為情理相雜,難於尚壹,故以利導之,以刑齊之。獎其最,斬其殿,故秦人皆奮死也。


  其後非之所言存韓之策,言意雖懇,亦不過因利而行。”


  等等,承光二十九年,她多大?

  七歲?


  七歲小姑娘讀《韓非子》?

  倒也不是不能讀,幼年讀書,為其一生做基底,路子要正,根基要穩,才能為今後讀書打基礎。《韓非子》並非正統意義上的啟蒙之書,冷峻嚴明,尚法重術,說嚴重些,都是法家酷吏讀的禦民之策,不能養人之本能親善之心。


  繼續往下翻。


  後麵的幾篇寫得斷斷續續,時而又有修修補補。


  “隆平六年冬十一月二十三

  非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王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


  昭案:任俠遊行,莫不延頸而交,此上古之群風也,史官嘉而記之,人皆從而信之。人主縱忌,猶不得不聚人心,左支右絀,竊以為混通群議,喁喁相化。此風盛極,侵染廟堂。為臣者養士而標高,為君者諱人言而箝口。士所欲歸附者以百數,爭為之死。人臣據勢,翹足以虛君,恣欲而自快,終成亂政。趙氏之亂,自趙宣子始,至悼襄廢立代嘉,趙遷亡社稷,不亦唏噓哉?

  還是在這一頁之後,墨跡不同,字跡也略有差異,疑是之後補上的一段。


  “昭案:此前言慎犯禁,今再言禁私刑。綱紀出而法度正,規矩定而方圓成,此為先決。然,一國之內,製度不可不察,律法不可不壹,人主方如水之就下,如指臂使。私刑者,雖有規矩,與國法而方枘圓鑿,不為亂法邪?今大過大過矣。


  記於隆平十年冬臘月二十”


  隆平十年臘月二十?


  不過兩年前,她又補了這一句作何?

  斷斷續續翻也斷斷續續想,一冊書翻完,像是陪著她從七歲孩童走到二十歲。李世默心頭大慟,一時胸有塊壘,而她又早早睡下,難以抒發。


  他坐下,取了一張同樣的朱欄紙,紙鎮壓平,端硯磨墨,舉起的筆似在顫抖。


  “清風不識,仆不意閱君之縹囊緗帙,始覺金相玉質,久讀如冰釋泉湧。今略陳固陋,謹再拜呈前,萬望賜教:

  其一,君所言禁私刑,是為亂法。不才展而論之,殺雞儆猴為術,雞罪不至死而殺之,是以人君亂法度綱紀邪?

  其二,大爭之世,何以山東六國皆陷頹勢,獨秦以一家之勢,掃六合,加九錫。而非東西二帝,各兼其地,以崤函為界,裂土而決?


  此二疑,為仆拜閱君之雄文偶感,文意粗疏,望君不日撥冗斧正。再拜頓首。”


  寫完之後,李世默似有不安,握著湖筆的手停在硯邊,遲滯許久。墨跡漸幹,他對折起那張紙,還是夾在那冊《韓非子劄記》中。


  做完這些之後,李世默的目光忽然被書架上的那本《計然策》吸引。他記得當初在劍南道節度使府的時候,她當時翻的就是這一冊書?


  果不其然還是兩冊,一冊書,一冊筆記。不過劄記尚未整理成冊,一張湛藍的包背裹著一遝朱欄紙。好奇心驅使,他連同那一遝筆記一並從書架上取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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