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公孫:大局將定
等到劍南道局勢已定,宣王李世默重新回到成都府的時候,淩風曾陪著雪瀾給孤鸞雪晴收屍。兩人兜兜轉轉,終於在益州北部的一個山丘裏,發現了兩具已經腐爛得差不多的屍身。
遍地都是斷了的箭杆,連同那兩個一動不動的身體上都插滿了箭鏃。死去的兩個人緊緊地相依相偎,亂箭將他們穿刺在一起,兩雙臂膀交相纏繞。
至死也沒有分開過。
藍衣女子跪在那兩個麵容模糊的人前,伏地痛哭。
“雪晴啊,嫁妝都替你準備好了……”
那是淩風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雪瀾哭,也是倒數第二次。自隆平十年雲山風波莊總部初見,無論是雪霽的麵孔,還是雪瀾的麵孔,她都無比妥帖穩重而可靠,把一個兢兢業業的風波莊大管家,一個長公主身前最得力的婢女做到了極致。
就算偶爾流露的情感,也不過是和虞讓和他調笑時的打趣兒。從來沒有像現在——
整個山穀裏,隻有一個女子近乎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這場痛徹心扉的哭,好像晚了好多年,晚到本該消散在春天到來前漫漫長夜的哭聲,二十多年的時光彈指一揮間,恍然昨天,又倏忽今日浮現。
又好像,太早太早,早到還沒有嚐盡人生百味,就已經哭完了漫漫一生的眼淚。
當然,這已是後話。
隆平十二年四月十三日,從金堂縣入益州的軍隊,還在益州北部潛行著。
其主將杜宇察覺沿路村舍戶門緊閉,農田無人,懷疑新都軍沿路有伏兵,遂在新都至成都一線暫緩修整。
行至午時,前方斥候來報,言前方一處山穀有伏兵出沒的痕跡。當時的杜宇還並不清楚,那正是孤鸞和雪晴誤闖的新都軍埋伏。新都軍主將懷疑這兩人是天師道的探子,觀察幾分後又實在拿捏不輕深淺。為穩妥起見,他權衡良久下令射殺。而促使新都軍主將下狠手殺之的契機,卻是親眼目睹孤鸞的劍法實在太過流光溢彩。
不過,閑話休提。既然伏兵暴露,杜宇行軍再無掛礙,遂勒令部眾,偃旗息鼓,銜枚裹蹄,繞開新都軍的埋伏直插成都。
而此刻成都城下,公孫致遠的兵力已經大不如從前。
事情要從四月初十北天師道南下進攻新繁縣說起。因為北方天師道的攻擊過於凶猛,新繁縣駐軍支撐不住,公孫致遠原本的意思是,調新都的駐軍援兵新繁。
然而,新都軍雖奉命調往新繁,但其將領擔心天師道出奇兵,趁新都空虛之際從漢州金堂縣攻入,特意在新都入成都一線設伏,遂耽誤了幾天援兵西北。這也就是杜宇一直逡巡不前的原因。
新都軍統帥將這一情況向成都城下的主將公孫致遠陳明,公孫致遠一開始百般不情願從自己這七萬人調軍援兵新繁。但北方數十裏之外屢屢告急,求援信一次比一次緊,最後他也沒轍了。
時至四月十二,成都城下的包圍已經鬆了一半。不用擔心城下射來的箭雨和拋上的巨石,若昭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由淩風推著登上城樓。
公孫致和正在指揮士兵清理整修北城牆牆體。在過去的三十六個時辰之內,公孫致遠近乎在成都北城牆上用上了他所有的智慧。雲梯、投石、沾了硫磺點著的茅草,最後連同劍南道為數不多的火炮,一並排在成都城下。
當時的火炮剛用於戰場不久,悶聲、炸膛的現象很是常見。公孫致遠搬出的火炮在炸死幾個自家人後,終於能勉強投中成都的城牆。
好在公孫致和向來比較能幹,雲梯來了他就投石,投石砸壞的城牆他迅速組織滅火去補,等到接二連三的火攻而至,他以車輪戰的方式,一批一批調集軍民搬水滅火——也多虧了成都城不缺水。
於是,雙方在成都城北,罵戰,開打,停下來再罵,再打。來來回回折騰到四月十二日公孫致遠派兵支援北方新繁縣,城下終於消停了。
“長公主殿下真是好盤算,四月初八末將搬出了家父的靈位,阻止公孫致遠出兵,當夜殿下就唆使末將出南城求援。如果不是那兩個求援的人被抓住,公孫致遠也不會這麽快就對我們動手。”
剛指揮兩個小隊把北城樓東邊的烽火台補補,公孫致和就看見這位熙寧長公主慢慢悠悠地晃到城頭上曬太陽。牆磚早已被燒得焦黑,城樓上的箭鏃還沒有收拾幹淨,沿路都是席地而睡風塵仆仆的士兵,和碎了一地的磚石塵埃。
公孫致和實在想不出,這有什麽好出來看的,隻怕是特意出來膈應他。
便緊接著冷冷道。
“殿下是嫌末將勢太大,還是嫌這成都城被攻破得太慢?”
“公孫小將軍,話可不能亂說。”若昭頗為無辜地攤手,“求援這件事,是你同意的,人也是你派的。怎麽出了事,反倒怪到我頭上來?”
四月初八公孫致遠圍城那日,公孫致和搬出了公孫梟的靈位,當著數萬將士的麵演了一出哭靈的戲。他的本意,既是想保全成都城,又是想保全自己——畢竟,按照長公主所說,他現在可以調度的軍隊,不多了。
不過當夜,長公主卻神秘兮兮勸他試著從成都南門派信使,聯係遠在瀘州的南方山地軍。他原本還有疑慮,但又禁不住南方近十萬兵力的誘惑,說著說著便心動了。
萬一能聯係上,萬一他們是效忠自己的,那他戰勝城下耀武揚威的公孫致遠,進而逐鹿劍南道,豈不是又多了一重保障?
隻是沒想到,兩個信使剛一出城就被逮了個正著。第二天直接被公孫致遠五花大綁丟到成都城下,罵他當麵一套背著一套,是個不折不扣的虛偽小人。
這下好了,大孝子的戲不僅演不下去了,公孫致遠當即下令攻城。自四月初九至四月十二日,城下投石不斷,炮火不絕,數尺厚的成都北城牆,好幾次差點被撕開一個大口子。
麵子沒了,手底下數千人死傷大半。賠了夫人又折兵,此言不虛。
想到這些,公孫致和才意識到自己又吃了一個悶虧。他狠狠地冷哼一聲,扭頭就走,不打算繼續和那個輪椅上的女人聊下去。
趁著公孫致和指揮兵士修整城牆的時候,若昭極目向東北眺望,巴蜀的天當真是變化非常,剛剛還是春陽漫天,轉眼間一片雲翳籠罩大地,空氣仿佛飄散著不散的濕漉漉的陰霾,天之盡頭的山巒青黛像水墨畫中最遠最淡的暈染。
她這樣望了兩日,直到四月十三的日入時分,黑雲湧動的步騎混合兵踏碎西天暖黃的霞光,成都平原的盡頭煙塵滾滾,布旗如潮水一般一層層地湧來。
杜宇的援軍到了。
若昭就在坐在城頭,暖黃色的晚霞流動,隨著薄雲慢移逐漸散成淡金色,將她的整個人都籠罩在一整片安和、寧靜的霞光中。
這是她第一次身臨其境地目擊一場戰爭。杜宇帶來的援軍大約兩萬多人,公孫致遠留在城下的接近四萬人。本來在人數上不占優勢,但公孫致遠的軍隊已經連續三天,沒日沒夜地攻城,加上公孫致遠本人異常暴躁,進攻不利就要抓兩個人殺了泄憤。上下軍心不齊,他麾下的將士,早就處在崩潰的邊緣。
反觀杜宇這邊的軍隊,因為這幾天一直在益州北部潛行,韜光養晦,加之杜宇本人練兵非常嚴格,即使在以少對多的戰爭中,優勢依然非常明顯。
若昭俯瞰著城下塵土恣肆飛揚,喊殺震天。每一粒塵土下都是鮮活的能聽見心跳的生命,和城頭上和衣而睡滿麵塵埃的士兵一樣,有的已經疲憊至極,有的甚至已經缺胳膊少腿。熱血與塵埃一同沸騰又寂落,數萬人在死亡線上狂飆舞蹈。
一切順利。
除了忽地覺得有點冷。
她情不自禁地攏了攏帶著毛茸茸內襯的披風。城頭風大,裹緊了,還是冷。
“淩風,我們回去等著吧。宣王殿下估計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