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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公孫:別鶴孤鸞(四)

  “唔……”


  他能感覺到懷中的身體劇烈地一顫,扯得他的心生生一痛。


  左手環過雪晴的身體牢牢攥住韁繩,將懷中的寶貝栓得更緊,右手早已下意識拔出腰間佩劍。


  唇齒鬆開的刹那,雪晴整個人蜷縮在孤鸞懷裏,揪著他胸前的衣襟皺巴巴的一片。


  “疼……”


  那一隻箭估摸著直直穿過了雪晴的肺,他能感覺懷中的小人每一次呼吸,身體都隨著劇烈的疼痛而顫抖,淺淺的抽氣聲中仿佛能聽見鮮血咕嚕咕嚕的聲音。


  “別怕,別怕……我一定帶你離開……”


  不顧那一支箭同時也紮在他胸前的疼痛,孤鸞伏在她耳邊低聲喃喃安慰著她。語氣愈加溫柔,而右手的劍揮動地愈發淩厲果決,毫無虛發地斬落接二連三射來的羽箭。


  “你們是什麽人?”


  抓了個空檔孤鸞眯著眼環視頭頂的天,極力辯清山頂上一片黑壓壓的影子。


  “我們隻是過路的旅客,沒有惡意……”


  回答他的隻有更加密集的箭雨,鋪天蓋地的箭雨,從兩側的山巒傾瀉而下。逼得孤鸞不得不打足十二分的心思,屏息凝神應對來自四麵八方的暗箭。他出劍極快,長劍斬斷木杆的聲音此起彼伏,不一會兒他們周圍已經密密麻麻散落了一堆斷的箭杆。


  益州北部的丘陵並不算高,更稱不上陡峻,如果沒有懷中的雪晴,孤鸞本人完全可以攀登而上,把這些放冷箭伏擊他們的人揪出來,看看他們到底是誰,再殺個幹淨。


  隻是此刻雪晴的狀況,已經容不得他放手一搏。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意識到這一點,顧不得和山頂上的人糾纏。孤鸞一夾馬肚,一邊在亂箭中穿行,一手把懷中的雪晴護得更緊。


  耳邊山風凜然,張牙舞爪著,肆意叫囂著向他湧來,噠噠的馬蹄是茫茫天地間唯一清晰的鼓點。映襯著死氣沉沉的天色,漫天的箭雨也變成了真正的傾盆大雨。風聲雨聲,匯成萬千山呼海嘯風雨飄搖。


  他曾經問過她,從家裏走丟後的那場瓢潑大雨,究竟是怎樣的。


  她死要麵子,每次都是打著哈哈顧左右而言他,對那日的雨,從來就不多說一個字。


  此時此刻,他好像回到了當時當日淹沒天際的雨,好像身臨其境地與她站在同一方天空下。明明滿世界都是雨,可天地之間除了他們都是空落落的一片,找不到邊,看不到頭,一葉小船在滔天巨浪掙紮翻滾。


  波濤洶湧,白浪無邊,唯有他懷中的人,是他的整個世界。


  懷中人不知他此刻的心思,她喘著氣,呼吸聲裏也沾著血。


  “孤鸞,別管我了,你快走吧……”


  又是這一句“快走吧”,孤鸞神色暗了暗。去年八月的長安,斧锧加身刀柄環繞,她就是這樣,她總是這樣,想方設法把他推開。


  這個傻丫頭,以為他離了她,還能活得下去麽?自去年八月至今年四月行屍走肉一般滿世界尋尋覓覓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過了!


  “又說這樣的話了,”孤鸞埋首蹭蹭她的臉頰,心頭起伏千千萬,吐出來卻隻有三個字。


  “不聽話。”


  像訓小孩兒般的,溫然而寵溺。


  雪晴埋首在他懷裏,臉上的淚漬還未幹,嘴角不由苦笑了。他從來都是木木的,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學會了在她麵前說這些甜言蜜語,就是為了哄她開心。


  可是孤鸞啊,你本來可以活得更漂亮更瀟灑更恣意的……


  我快要死了,隻要你放手,以你的本事,肯定可以活下去的吧?

  “孤鸞……”


  聽著耳邊長劍揮動帶起的風起雲湧,又或許是山間疾馳破開的獵獵長風,呼呼地刮著她耳朵疼,竟讓她生出一份遠在塞外大漠中的恍然隔世。


  是失血過多,陷入夢境了麽?

  雪晴抵在他的胸膛上自顧自笑了,笑著笑著,上湧的血嗆住了喉嚨,喘不過氣來的咳嗽,扯著她的前胸撕裂了一般的疼。


  “乖,別說話。保存體力,我帶你出去。”


  孤鸞話音未落,一支箭直挺挺地紮向坐騎的前腿,狂奔的駿馬踉踉蹌蹌一歪,連帶背上兩個負傷的人拉扯不住,直接從馬首上翻了下來。


  摔出去的瞬間,孤鸞近乎本能地抱住懷中的人。尤其在重重地砸向地麵的片刻,他一手抱緊雪晴,一手撐在地上。盡量避免雪晴背上箭碰到地上,加深她的傷勢。


  緊接著,絲毫不讓人喘息的箭雨,密密麻麻地落在孤鸞朝天的背上。


  “孤鸞!”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漫天的箭雨,紮向她的每一支箭,都被孤鸞不算寬厚的身軀一一擋下。


  “我以後再也不任性了好不好咳咳……”


  傻瓜,不任性,那還是你嗎?

  孤鸞緊緊抿住嘴巴,一句話也沒有說。背上連中的幾箭刺穿了他的五髒六腑,氣血上湧,喉頭一陣甜腥,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口腔中全是粘稠的液體。


  不能說話,說話了血會吐出來,雪晴會擔心的。


  孤鸞沒有察覺到的是,他的嘴角,早已經滲出了點點鮮血。雪晴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那張熟悉的臉,背後就是蒼蒼茫茫的天宇,她睜大眼睛看著,好像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他一個人。


  強忍著肺被刺穿的劇痛,她顫顫巍巍地抬起手,碰了碰他嘴角的血,又不可思議地擦幹淨。


  快,把血擦幹淨,是不是就不會流了?


  可她發現擦不幹淨了,不管她怎麽擦,那個嘴角總是不停的向外滲血。好多血,先是一滴,一滴的,然後就是一串兒,順著他的下頜流了下來。她擦得手指都紅了,擦得他的下巴紅彤彤的一片,可還是止不住。


  不僅止不住,好像還越擦越多,越擦越紅。紅得和西天殘陽一樣,滿世界都是血的顏色。


  “孤鸞……”


  雪晴擦著擦著,血還沒有擦幹淨,眼淚先掉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擦不幹淨……”


  孤鸞沾了血的嘴角卻笑了,他伸手把那個臉都哭花了的小姑娘抱起來坐好。柔軟嫩青的綠草被馬蹄蹋得一片狼藉,淩亂的箭杆和斑斑血跡散了一地。


  猶疑片刻,他張了張嘴,露出了沾滿血的通紅的牙。


  “雪晴……讓我再抱抱你,好不好?”


  “孤鸞!是誰,他們是誰?我要替你報仇,我要……”


  他拍拍她的肩膀,把亂糟糟的小丫頭按在懷裏,隨著他的心跳聲劇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帶著蓋不住的血腥氣,噴灑在她耳邊。


  “還想著報仇咳咳……”


  “那我不報仇了,聽你的。”


  血腥氣交融,雪晴伸出雙手,纏上他的脖子。卻突然被孤鸞握住手腕,生生地推開。


  “孤鸞?”


  “快走!”


  雪晴,對不起,沒能帶你離開,沒能給你想要的未來,但我決不能,也不可以把你留在這樣危險致命的地方。


  “不咳咳咳……”


  雪晴剛剛吐出一個字,箭杆在她肺裏顫動的劇痛扯得她忍不住齜牙咧嘴。她咬著牙,仰頭擠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不走,我每次趕你走你都不聽我的,憑什麽,我要聽你的唔……”


  話語未盡而箭雨已至。他睜大了眼睛,眼睜睜地看著密集如雨的箭紮在懷中那個笑眯眯的小丫頭背上。箭勢淩厲,連同刺穿了他的皮膚。


  “雪晴……”


  “你看,我們現在,被紮在一起……”


  她笑,臉上淚漬未幹,嘴角卻帶著奸計得逞一般的調皮。


  “我走不了了。”


  孤鸞伸出的雙臂不再推拒她,終於把他心心念念的小丫頭抱在懷裏。大音希聲而大象無形,風聲與箭雨掀起狂風呼嘯天崩地裂,隔絕在兩人雙臂纏繞的世界外。


  他驀地想起很多年前,淡金色的夕陽落在成都的街頭,踏著鬆動的青石板有噗嘰噗嘰的聲音。睫毛忽閃忽閃眨著如蝴蝶的小姑娘,在他耳邊嘰嘰喳喳。


  “一直叫你喂喂喂的不好,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呢?”


  “孤鸞。孤獨的孤,鸞鳥的鸞。”


  “孤獨的鳥啊,你這名字一點也不好。”


  他當時說回答了她什麽來著的?好像是,這是他師父給他起的名字,不準說不好。


  師父為什麽要給他起這樣一個名字呢?


  也許是師父他老人家早就看淡世事,為劍客者,除了陪伴自己的劍,一生注定孤獨。


  他辜負了他老人家的期望,拋棄了師門重責,逃離了作為一個劍客注定孤獨的命運。所以最後不得不遭受最嚴酷的懲罰,身死異鄉,魂斷荒野,還牽連了自己最最寶貝的小姑娘?


  他低頭,看著同時刺穿他們兩人身體的箭,像那夜交頸纏綿時的,他在她耳邊許下的諾言。


  “以後,一輩子都不要分開。”


  他突然就笑了。


  相比別鶴孤鸞,淒涼人間,形影相吊踏碎關山千重。


  其實,這樣也很好。


  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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