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公孫:血色成都府(一)
公孫梟不可置信地盯著腹中插著的那把長刀,他的目光順著刀柄向上,看到了那隻握著刀的手,看到了精瘦的指節和皴裂的手背,看到了冬季剛過食指的關節處還殘留凍傷的紅腫。
再向上,他看到那隻緊緊紮住的袖口上磨了邊的白毛,手腕攥緊處有條條青筋暴起。不知道是不是風的緣故,那些碎得看不清的白毛和塵埃,在寒涼的光影中,搖擺起舞。
他突然不想再往上看了。公孫梟管住了自己的目光,卻沒有管住他顫抖的雙唇。
“致和你……”
一滴淚落了下來,“錚”的一聲砸在薄薄的刀片上,傳來輕微的震顫。
“你真的……”
“對……”
公孫致和咬得泛白的嘴唇一鬆,目光卻一直看向另一邊。
“長公主殿下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吸了吸氣,咧開嘴笑了,“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東西,但是有人能給。而且,隻需要一步,一步就好。”
所以你就?
公孫梟知道他在說什麽,他比誰都清楚致和在說什麽。不就是一個位置的事麽?不就是該不該,誰配不配得上的事麽?他也曾試圖向這個不得誌的二兒子解釋自己的苦衷,卻又因為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而一次次作罷。
嫡庶之別。
長幼有序。
保全之策。
進退兩難。
……
凡此種種,都是他權衡多年的結果,他要保住這些年不擇手段打下的劍南道基業,他要保住曾經的孫家如今的公孫家的榮光,他要保住這兩個孩子的命。
可在長刀刺穿他身體的一刹那,那些解釋的話,頃刻間就散了,散成了蛛網,散成了白花槐紛紛揚揚的雪,散成了蜀地的抓不住聚不攏的雲翳,比致和袖口上磨出的白毛還要碎,比一束可憐的光照見的四處亂撞的塵埃,還要讓他無從著落。
一刀穿刺入腹的傷要不了公孫梟的命,他畢竟上過戰場,當年還是公孫成業麾下一員猛將的時候,即使被人刺穿了肚子,挑出了腸子,公孫梟也能把這些東西塞回去奮起反擊。當時的叛軍隻要一聽到公孫梟的名字,聞風喪膽,談之色變。
而公孫致和遲遲不補上接下來的一刀,從非常客觀的角度上說,隨時有可能被公孫梟反製住。
“二公子!”
卻是站在一旁始終沒有發話的杜師爺一聲高呼提醒。他聲音原本又虛又啞,這一句厲呼,如布帛刺啦撕裂,竟生生叫出了淒切之意。
“二公子你已經沒有選擇了!”
“原來是你?”
公孫梟從被自己的親兒子暗下殺手的恍然中緩過一口氣,目光直直刺向弓成蝦米一樣蜷縮的杜師爺。直插腹腔的刀傷雖然讓他失血不少,但一方霸主的風骨猶在,斜覷一眼爆發出的寒意,讓正在風口的杜師爺下意識一顫。
“虧我信任了你那麽多年,原來你早就……”
“哈哈哈哈!”
畢竟是被使喚了這麽多年的主子,杜師爺依靠張揚的獰笑,強行按捺住壓在心底多年的畏懼。沙啞的聲音比鋸鋸子還要刺耳。
“公孫老大人,您是信任我嗎?當初您選擇了我,難道不是僅僅因為我姓杜麽?”
公孫梟冷眼盯著他不說話。
“我姓杜,所以我背後是杜家人,杜家人背後是張懷恩。那是扶持您的人,所以您才信任我,您說我說得對嗎?”
難得輪到杜師爺說話,一時間想說的話太多,漲得他麵色通紅。
“可您不知道的是,我和那個向死閹人張懷恩邀功的杜鬆是從堂兄弟,當年比經義策論,我明明不在他之下。僅僅隻是因為他公報私仇,借張懷恩之手屠殺秘門,殺良冒功,替入蜀的張懷恩出謀劃策。他官拜三品工部尚書,我卻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節度使府做師爺,一做就是十數年。”
杜師爺硬擰著脖子像頂著笨重大紅冠的公雞,脖頸處一條條經絡暴起,山羊胡子恨不得蹶到天上去。
“這樣的事放在您身上,您會咽得下這口氣嗎?”
原來是這樣。
坐在輪椅上抱琴看戲的若昭倒是意外知道了這些細節。她當初隻知道杜師爺和前工部尚書杜鬆有些血緣關係,至於後來杜家人為何內部結怨反目成仇,她並不清楚。
不過也無所謂了,讓杜師爺咽不下那口氣的前工部尚書杜鬆,早就被她用漕渠一案送進了刑部大牢。最後被人刺殺,血濺公堂。
“唰!”
仿佛映襯若昭此刻腦中一閃而過的想法,就在所有人被杜師爺幾近淒厲的控訴吸引的時候,若昭感覺臉上一涼。她下意識用琴布裹好懷中的琴,卻被濺了滿身的血腥氣。
一直死死繃著臉的公孫致和,從頭到尾就沒有正麵看過自己的刀指向何方。
他似笑,又在哭。
他神色清明眸光鋒利如刃,卻又像失了焦點一樣遊離。
他的表情像碎成了一片一片,又確實與適才一般看不到絲毫裂縫。
他牢牢攥著刀柄巋然不動,卻能因為一陣穿堂而過的風而趔趄。
手起而刀落,像這兩年他在瀘州奮力殺敵時的果決一般,像他父親第一次教他用刀刺入對麵稻草人的利落一般,像鐫刻在生命中的習慣一般。
刀劍劃過有高嶺沾了雪花的風聲,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咕嚕咕嚕從若昭腳邊滾過。
她不用看也知道。
那是公孫梟的項上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