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公孫:令重如山
“啊啊啊啊啊……”
聽到這個名字,關河一副見鬼了的表情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他們本就站在村外後牆與水田相連的土壟上,他剛退到第二步的時候,結果一屁股跌坐在四月春暖花開插了秧的稻田裏。
對麵的公孫嘉禾則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見他跌在水田裏也不扶他一把。她蹲下來,雙手托著腦袋挑挑眉,饒有興致地盯著對麵精妙絕倫的表情變化。
被她盯得怪尷尬的,關河咕咚咽了口唾沫,不知是為了安定嚇壞了的心,還是潤潤之前被煙熏得啞了的嗓子。一片空白的腦子終於慢慢動了起來,動起來的後果就是,一瞬間上湧的問題太多,他一時不知道該問哪一個。
關河打量了一會兒對麵蹲著的人,個子矮小,有點邋遢不怎麽講究。確實和長公主描述的相似。
“你……真的是公孫嘉禾?”
“嗯。”
感覺公孫嘉禾有很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努努嘴,臉上表情頗為怪異扭曲。
“那個……我太久沒和正常人說話,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說。”
關河一臉無語,您這三年和杜宇打交道不少吧,合著說杜宇不是正常人?
嗯,挺好挺好,杜宇確實不是個正常人。
等等,關河腦袋又笨重地轉了幾圈。
我的姑奶奶啊,這不叫“沒和正常人說話”,你那叫“沒和人正常說話”。果然是被關了這麽多年,話都不會說了。
嗬,太久沒和人正常說話,剛才催起人來倒是很順溜。
腹誹了半天,關河才終於想起來最重要的問題,結果想起來之後,連話都說得不順溜了。
“你你你……不是,瘋了嗎?”
他仔仔細細睜大眼睛盯著對麵的公孫嘉禾,她目色清明,神情與常人無異,絲毫看不出任何失心瘋的痕跡。
公孫嘉禾又恢複了看傻子的表情,一臉理所當然地攤手。
“裝的啊。”
“你……”
關河有種自己也不會說話的感覺,一句話在嘴邊打了個圈,才把舌頭捋順。
“你是什麽時候治好的?”
公孫嘉禾看傻子的表情更甚。
“我本來就沒瘋。”
她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愉快地聽著骨頭咯吱作響的聲音,走到水田邊。關河還沒想清楚到她上一句話意味著什麽,以為她是來拉自己爬起來的,下意識伸手。沒想到她熟視無睹又蹲下來,掬了一捧稻田的水,澆到自己臉上。緊接著又一連掬了好幾捧水,拍在臉上輕輕搓著。
“髒了這麽多年,好久沒正經洗過一次臉了。”
關河訕訕地把手收了回來,就看到這令人嘖舌的一幕。
“喂喂喂,姑奶奶,這裏的水不能洗臉,很髒的。”
公孫嘉禾一臉茫然地轉頭看他。水雖然不怎麽幹淨,臉上的泥點倒是洗去不少,一綹一綹黏在一起的碎發下,那張陌生的臉竟有些清美。
“不能嗎?”
當然不能,就算是最貧苦的農婦,也會尋一些幹淨的山溪或者井水洗臉。退一萬步說,就算尋不到,髒一點的河水也行,但決計不會用田裏的水。
畢竟是臉。
畢竟稻田裏……是施過肥的。
這人不是瘋了,怕是傻的吧。
再一次腹誹夠了,死裏逃生的關河終於恢複了不少的力氣。察覺到院牆的那一頭火勢漸小,細碎的腳步聲、零星的說話聲變得清晰起來,他意識到他們此刻尚未脫離險境,便從水田裏爬了起來,一把抄起公孫嘉禾的手腕。
“噓,那些人還在村裏找我們,先走。”
這下輪到關河拽著公孫嘉禾玩命地逃。他握著那個沾滿了田裏的水而濕漉漉的手腕,努力不去想稻田的水裏究竟有什麽東西。兩人一邊跑,一邊在淺淺的水中留下一個個圓圓的、摻著泥的小水花。
剛炸開,倏忽又合上。
蹚過水田,關河帶著公孫嘉禾躲進低矮的灌木叢中,又在枝條橫生的灌木叢中摸索,向著更深的密林探去。
“你要去哪兒……”
“噓。”關河恨鐵不成鋼地回頭衝她比了個噤聲,“姑奶奶你小點聲,節度使府的那些人還在到處抓我們,想落到他們手上,你就直接說。”
“哦。”
關河身後那人悶悶一聲,便再也不說話了。
不知在樹叢中穿行了多久,等他們走到一片草木稀疏之地向遠眺望時,公孫嘉禾才發覺他們已經到了一處地勢相對高的山坡上。至於著了火的村子,除了能看到半空中飄散的縷縷青煙,一點火光也看不到了。
唯剩天邊一勾新月的光,冷清、寂靜、而無情。
公孫嘉禾怔怔地看著四周陌生的環境,最後望向喘著氣的關河。月光照見他的側影,年輕而有棱角的線條在夜風中微微晃動。
“我們這算……逃脫了?”
“嗯。”吸了許多煙塵,又跑了幾裏地,等到平靜下來的時候,關河才感覺喉間的不適更甚。又頓覺這樣說太簡單,他不動神色咽了口唾沫,補充了一句,“差不多。”
她用力拍了下關河的肩膀,“你還挺厲害。”
關河吃痛地沉了下肩。
這人當真是個女的麽?這麽大力氣?
劫後餘生的公孫嘉禾完全沒注意到關河的小動作,她不死心地又追問了一句。
“那你帶來的那些兵呢?不要了?”
剛剛還在喘著氣的關河刹那間陷入沉默,他緊緊盯著那一縷煙塵,如果目光有力量,那麽關河此刻的眼神,足以用力到要把已經稀疏到看不見蹤跡的煙盯散。月光下的那一勾線條緊緊繃住,剛毅的折角,如泰山嶷嶷。
她突然聯想到很多詞匯——這些年關在高台閣樓,她沒讀過許多書,但那些詞匯就像生來就在她腦海中一般,根深蒂固。
堅毅、果敢、隱忍……
關河再開口的時候已經不複當初玩笑的模樣。
“對一個將領來說,軍令重如山。我的任務是找到你,不惜一切代價帶你去見杜宇。”
他再頓,大約是煙熏火燎的緣故,聲音有點啞。
“我不能因為顧慮自己人的死活,就放棄自己的使命,陷你於險境。一點點風險,都不允許。”
說罷,他又陷入了沉默。月色斂容,長風止息,萬千草木隨著時光一刻的蕭肅而靜穆。
那一瞬間的沉默,讓公孫嘉禾記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