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公孫:夜中斫營
暮色漸染,天邊沉沉的雲霧在落日餘暉將盡的最後一刻散去了不少。一晃而過的晚霞,黛色的遠山也沾上一縷明光,像新娘裙擺上綴連的金邊,刹那間璀璨了整個西天。
關河站在自己的院子中眺望西天迷醉的晚霞,相比長安城的喧囂,此刻的寂靜對於這個年輕的小夥子是難得的。靜得他腦海中竟然有些沸騰,是血液在沸騰嗎?還是心跳的聲音太快了,太響了?
他不知怎麽的就突然想到遠在宮中的李世語,那個粉粉嫩嫩的,像個小團子一般的,笑起來比花還燦爛嬌豔的小公主。如果有朝一日,能和她一起看著晚霞,她軟乎乎的臉蹭過他的肩頭,該多好。
溧陽公主……
想到她的時候關河心頭驀地一震,唬得他迅速回頭看看四周,生怕有人識破他此刻的心情一般。驟然又意識到院中並無一人,就算有,旁人又不會讀心術,自己的那點小心思除了宣王殿下早就知道以外,在這村子裏還有誰會知道?
他笑了笑自己的心虛,目光又向東南方看去,暗暗提醒自己,那個方向才是他此刻的任務所在。
公孫嘉禾……
他並未見過公孫嘉禾,在執行這個任務之前,長公主大致對他描述了一下公孫嘉禾其人。前劍南道節度使公孫成業嫡女,生於承光二十二年五月,今年二十一歲。十一年前因為變故突然失心瘋,具體什麽變故不清楚,之後一直禁錮在節度使府主院高台。個頭很小,因為自幼就瘋了的緣故,看上去心智不全,樣子應該比較……不怎麽講究。
他問:“那末將應該如何辨認她就是公孫嘉禾本人,而不是別人假扮設計的圈套呢?”
“你問她,手帕是如何交到小熙姑娘手裏的。這件事隻有我和她知情。”
“什麽手帕?”
“你就這麽問她就是了,她知道的。”
“她不是已經瘋了嗎?能完整地說一句話麽?”
關河還記得,那一刻長公主的神情變得很……怎麽說,很微妙,很意味深長,或者說諱莫如深?
“她會的,當時她苦心布了個局,惹怒了公孫致遠把她從高台上放下來,又借吐把手帕塞給我。”
“她……不是心智不全麽,會布局?”
“這就是整件事的有趣之處。所以,平塹,你務必把公孫嘉禾平安找到,帶到杜宇那兒。他們會告訴我們真相的。”
想到這裏,關河心下因任重而道遠,而生出些許不安。
安置完六百人的駐紮和夜值,關河自己收拾了一間屋子睡下。大約是趕了一整天的路有些疲憊,他入睡很快。直到窗外的月光被火光替代,他還一度覺得恍然如夢。
“關將軍不好了!有人斫營!”
一個黑影“砰”地撞破關河的房門,帶著一陣裹了塵土的風咕嚕咕嚕滾了進來。
斫營?
這是一個很文縐縐的詞,更通俗的解釋是,劫營。尤其是趁著夜色偷襲。
關河一慌,還來不及多想這個詞意味著什麽。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來者麵前,雙手把那個黑影扶起來。
“具體什麽情況,慢慢說……”
關河話音未落,眼前刀光一閃,反射著窗外月色的寒鋒已經到達他的喉間。好在關河反應很快,他迅速後退一步將將躲過撲麵而來的死亡之刃,卻因為屋中太黑,不知道踩到了什麽,身形一歪,踉蹌幾步跌坐到榻上。
黑影見一擊未中,刀鋒一轉又殺將過來。跌坐的一瞬間,關河很快恢複了他作為武狀元的冷靜,抓起隨身佩戴還未出鞘的長刀抵住來者的刀鋒。對方顯然沒有料到他反應如此迅速,磕了塊硬骨頭,手中動作一滯,恰恰給關河留下反擊的空隙。
“唰”
關河拔刀而出,憑著黑暗中對來者動作的捕捉與預判劈裏啪啦交起手來。
他武功與江湖中人相比不算上乘,但作為武狀元,近身搏殺是必修術。無奈這兩三年守衛宮城,除了幾個月前劍門關一事動了武,近些年,他已經很少有拔刀與人交鋒的機會。加之黑暗中視線受阻,此刻出手,開始的動作還有些不流暢,在一推一擋一刺近乎身體本能的打鬥中,腦中這些年苦練的意識被逐漸喚醒,手中的長刀揮動得愈發穩準狠。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偽裝成他部將的來者已被他擊殺在屋中。
關河不敢有遲疑,抓起鎧甲套在身上就衝出院子看外麵的情況。
院外,整個村子已經陷入一片亮如白晝的火海中。
果然是有人斫營。
應該就是帶走公孫嘉禾的節度使府兵。他們早就發現有人一路追蹤,與其被追蹤處處受限,不如來一個反殺,故布疑陣,趕走村中的百姓,留下一座空了的村子讓他們暫時歇腳,再夜間趁著他們放鬆之際消滅這支六百人的隊伍。
這也就可以解釋,村外的農田尚未荒蕪,但村中卻無一人居住。
看這陣勢,夜襲的人應當是先用箭鏃帶火的箭遠襲村子,然後趁他們慌亂逃竄之際殺入,或者是守在村口埋伏,逃出火海一個便殺一個。至於剛剛那個暗入他屋中刺殺的,應該是對方打算暗殺首領,令他們方寸大亂,群龍無首。
好家夥,萬一遇上的是杜宇,他們這是想要杜宇的命麽?
因為劍門關之事,他和杜宇一直不怎麽對路。後來聽長公主和宣王說了杜宇的想法,他心下才稍有釋懷。既然都站到同一陣營了——
那讓他關小爺就勉為其難替杜宇消滅這批敵人吧。
念及此,關河召集近處宿下的天師道部眾,拔刀高呼:
“大家不要亂,我們集中力量,從村後突圍出去。”
天師道平日的練兵應當是極其欠缺的,在關河的號召發出之後,響應者稀稀拉拉。作鳥獸散者、哭嚎救命者、四處逃竄者倒是數不勝數。還有的連衣服都沒穿好,就拿著刀從院子裏衝出來胡亂砍殺一通,就差砍到關河的臉上。
“大家不要跑!聽指揮,隻有集中力量才能突圍出去,落單隻有可能被殺。”
關河推搡了幾個自己人後,在一片混亂堅持不懈地高呼著。無奈哭嚎聲,凳倒桌翻聲、以及火勢燒倒房屋木材炸裂的聲音更響,很快便淹沒了他的呼聲。
“咳咳咳……”
因為一邊揮刀躲自己人一邊呼號,太多的煙塵一口氣吸入肺中,嗆得關河咳嗽不止,連眼淚都要咳出來。
他抹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勉強睜開被煙熏得刺痛的眼睛,才看清黑壓壓的,並非穿著神策軍軍服的人影殺進村來。
“快回撤,村後才是埋伏,撤到村口突圍咳咳……”
關河在一路燃著火的村落巷道中跌跌撞撞地往前闖,無奈聽他指揮的人實在太少,他闖著闖著就發覺身邊人越來越少,反倒是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大。
他加快了步子,在邁出步子的一刹那,他整個人踉蹌了一下,能明顯察覺到腿腳有些發軟。
不行啊,因為在濃煙中呆的時間太久,喉嚨和眼睛愈發難受,一呼吸就像鹽水灑在傷口上,又刺又痛又癢。一種力不從心感覺牢牢挾住了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他的意識也陷入了漫天的火海。
火光和濃煙之中,一隻黏乎乎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來。”
因為身體發軟的緣故,自詡身體很好的武狀元也被這股力量牽引。他眼中一片模糊,隻能由著那隻攥著他手腕的手,拽著他左突右轉。
“什麽人?”
“救你命的人。”
關河努力辨識著眼前的人影和傳來的聲音。無奈烈焰生起的熱風在他耳邊呼嘯而過,他聽得實在不怎麽真切。
“翻過去。”
“什麽?”
關河揉揉自己被熏得紅腫的眼睛。麵前這是個啥?
“我叫你翻過去,這家院子後頭就是水田,村外的,翻過去我們就能出去了。”
這人誰啊,說話不好聽,還顛三倒四的。
“不行,我的人還沒……”
關河還沒說完,一個暴躁的聲音就打斷了他的話。
“不行你個頭啊,你自己的命沒了,你的人也救不了。”
他默然,這話說得在理。
在他默然的片刻,那個聲音更加暴躁了。
“你個大男人該不會連牆都翻不過去吧?”
能能能。
這人什麽脾氣啊!
不想和這人多廢話,關河跳了跳。嗯,夠得著牆頭。
深呼吸,火光還未燒至這家人的院子,新鮮的空氣讓關河恢複了些氣力。
他翻過牆頭,揉了揉腫脹的眼睛,才勉強看清隨之翻牆過來的黑影。
髒兮兮的,而且看起來還……油乎乎的?
好歹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這麽形容不太妥當。他趕緊抱拳施禮。
“多謝相救,敢問你是……”
新月朦朧,從遮天蔽日的濃煙中逃生的關河,感覺充滿濕意的空氣都是前所未有的天朗氣清。對麵的黑影仰頭,把耷拉在麵頰前的黏兮兮的亂發撥開,露出了一張糊了些泥點的臉。
她的目光他看得不太真切,他隻記得,和她黏兮兮的手掌心完全不同的,很透徹,很明亮。
她說。
“我是公孫嘉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