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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公孫:莊生曉夢迷蝴蝶

  承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成都長慶街。


  這是一個平靜到毫無異常的午後。巴蜀四塞之地,入蜀唯有東、北兩個方向。東為水路,溯長江而上,山南西道夔州為其門戶,渝州為其重心。北為陸路,沿塹山堙穀而成的金牛道、陰平道南下,劍南道劍州下轄劍門關為其門戶,益州成都府為其重心。


  故成都之往來商旅過客,多自北而來,從其北門而入。成都城北長慶街,客棧林立,酒肆眾多,亦因川流不息摩肩接踵而人聲鼎沸。


  這個午後,雖仍有綿州水患,災民四散流離的消息斷斷續續傳來,但這般遙遠的消息與大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實在難扯上關係。叫賣聲不絕,商旅牽著馬車踏下一聲聲清晰而模糊的餘音,挑扁擔進城倒賣農貨的穿梭其間,破竹竿支起的小攤販也有人群擁簇。


  忽地馬蹄聲疾,一隊馬刀之士自長慶街南口轉角踏碎一街的喧囂。馬蹄濺起飛塵,一時間路上鬆動的青石板發出哐嘰哐嘰的聲音。為首者明光鎧麵,頭戴朱纓,腰佩長刀,腳蹬高靴,正是劍南道節度使的府兵。


  一眾府兵之後似乎拖著個人,不過隔得太遠看不清,隻能隱隱約約在數十隻馬腿中看見一個紅色的影子。


  “諸位聽好了!此妖女行巫蠱之術,傳公孫將軍令,斷骨剝皮,令其爬至城北迎風門示眾,以儆效尤。膽敢求情、從旁協助者,皆與此妖女同罪。”


  為首者此令一出,滿街嘩然。隻見馬隊分列,隊尾的兩名府兵一夾馬肚,一人扯著一根粗麻繩,把那鮮紅的影子拖到最前麵。快刀斬斷繩子,便將那一團紅彤彤的東西扔到長慶街上。


  那是一團鮮紅的……人?隻有等周圍人湊近了才能勉強看清人形。一絲不掛被完完整整剝了皮,她的每一寸都裸露著粉紅的皮肉,渾身上下遍布芝麻粒大小的血點,一縷一縷往外滲著血。黑發盡散,黏在斑駁的血肉上,陷在更深更廣更沉重的血海深仇中。


  “別湊那麽近別湊那麽近,”節度使的府兵拔刀揮舞,驅趕著圍在那妖女身邊的一圈看客,“都站一邊去,讓她自己爬。”


  那個女人,不,或者更準確地說,就像一個紅衣女鬼,周身粉紅的皮肉不知沾了什麽而逐漸轉為褐紅。頭發還是亂蓬蓬的,發辮和發梢糊上自己的血黏成一綹一綹的,隨著她兩隻手向前用力而垂落到地上,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她被打斷了腿,站也站不起來,隻能依靠兩隻手的力量,摳住一塊青石板的縫隙,帶動整個身體向前蠕動。


  同樣被剝去皮的前胸蹭在地上,留下一道曲曲折折和人形一般寬,但很淺很淺的血痕,都是她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血點滲出的。和滿身刺眼的鮮紅相比,那淹沒在蒼灰色青石板上的血痕卻是淡得可憐,好像那青石板隻要沾點雨水,潤成更深的黛灰色,便能若無其事地掩蓋上麵發生過的血案。


  “啪!”


  在後麵慢悠悠騎著馬的節度使府兵照著地上的女人就是一鞭子。


  “快點爬!爬出這成都城將軍開恩就放過你了。”


  而從長慶街南口到成都城北門,至少還有兩裏路的距離。


  “那女的是誰啊?至於節度使府的人這麽大費周章的……”


  “據說是個小妾,姓李,很得公孫將軍的寵愛。隻可惜在節度使府這麽多年,也沒生個一兒半女。”


  “不對不對,據說五年前生過一雙兒女,沒想到生出來的時候發現是一對死胎。當時節度使府為了迎接這一雙兒女的到來,準備好大一通宴席。結果這一對死胎,狠狠打了公孫將軍的臉。”


  周圍一通哄笑。


  “那可真夠慘的。”


  “有什麽慘的,沒聽人家說最後鬼迷心竅搞了巫蠱嘛?被抓到就是活該!”


  “這你也信,多半是正房的容不下,隨便找了個由頭就把這小妾收拾了。”


  ……


  圍觀的人群指指點點,夾立長慶街兩側連成低矮的牆。混雜在人群中有一個不過成年人大腿高的五歲男孩,粗布短衣,垂髫碎發,牽著一個比他矮半個腦袋的小女孩,蹭過一個又一個圍觀者的褲腿縫,擠到人牆的最前麵。


  “別看!”


  剛鑽到臨街的人牆前,小男孩一隻手飛快地捂住女孩的眼睛。


  “哥哥,那是什麽,你為什麽不讓我看啊?”


  “沒什麽好看的。”


  話雖說得好聽,男孩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又滿臉驚懼、憤怒、倉惶地緊緊盯著那團紅色的血肉。他另一隻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衣擺。在那個渾身滲血的女人爬過他麵前時,揪住自己衣擺的手搓得通紅,搓得衣服都落了一層薄薄的布屑,搓得那隻手皮膚皴裂,滲出了和地上爬著的女人一樣顏色的血。


  “那哥哥我們回去吧,快回去嘛!這裏好擠的。”


  女孩兒聲音稚嫩,像裹了蜜糖一般軟糯甜膩,一邊撒嬌一邊嘟嘟囔囔著。


  不知是旁觀者的錯覺,還是確有其事。那個已經辨不出人形的妖女,在小女孩兒鮮亮的嗓音響起的時候,突然回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也隻是微微一側,她又很快伏在地上,繼續以一個手掌一個手掌的速度向前爬。


  “不。”


  男孩的聲音果決堅定,卻在那女人側目的刹那,喉間一緊,尾音隨之一顫。


  “為什麽不能回去呀?”


  “因為我要看。”


  “那為什麽我不能看呀?”


  男孩沉默不語。


  女孩執意拽著男孩捂住她眼睛的袖口,不安分地扭動著小小的身子。她捏著嗓子央求著,聲音也逐漸帶上了哭腔。


  “哥哥,哥哥……”


  哥哥,哥哥……


  一聲聲遼遠而飄渺的呼喚從天的盡頭傳來,一聲一聲的,又一陣一陣的,像前浪拍打著後浪層層堆疊。先是一朵浪花一片漣漪,緊接著,四麵八方的呼喚如無形的潮水紛至遝來,鋪天蓋地都是不絕如縷的泣訴。


  哥哥……


  哥哥……


  據說每年春夏之際杜鵑鳥都會徹夜啼叫,晝夜不息,叫得惹人厭煩頭痛難耐,叫得口舌皆是血,叫得聲音喑啞肝腸寸斷。


  不勝淒斷,杜鵑啼血。


  最後的最後,二十一年的時光彈指一揮間,周遭的喧鬧顏色倏忽滌蕩幹淨,唯剩女人爬過長慶街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明明淡得可憐,卻經久未消。最終交疊在十八年後一個少女的縱身一躍——


  高台庭院,滿紙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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