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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成都:望帝春心托杜鵑

  她被他抱在懷中僵了半晌,見他許久未說話,若昭估摸著這一頁算是翻過去了,扯了扯他臂膀的袖子,試探著開口:

  “如果……沒什麽事的話,能放我下來了麽?我還有些其他重要的事跟你說。”


  言畢,若昭便感覺背後一實,整個身子便踏踏實實睡到床榻之上。李世默卻沒等她繼續開口,自己收拾了鋪在地上的褥子,抱膝垂眸坐於其上。


  又是如之前一般,兩人的目光剛好相平。


  “我也有話對你說。”


  “你先,你先。”本著主君第一的原則,若昭訕笑著。她感覺今夜李世默……怎麽說呢,有點不正常。或者說他最近這段時間一直都有點不正常,心事很重,麵上又雲淡風輕。就像馳騁天際的海東青突然被人拴上了鐵鏈,明知自己已經飛不起來了,卻還在故作無事發生般帶著鐐銬起舞。


  李世默還是垂眸不語,半晌,他的目光驟然拉遠,倏忽發散的視線又凝聚在一點。他側首,如墨一般深邃的眸色於她而言似有著無窮的吸引力,讓她忍不住望進他森然的目光中。


  “剛剛的事,我很抱歉。”


  說來好笑,這個開頭,和她適才道歉時的一模一樣。


  “今日你以身設局,置自己的安危於不顧,雖是為了我們倆,但終歸,是為了我。”


  這話說得有些奇怪,但若昭明白,前者是為了他們倆能在節度使府脫困,後者是為他奪嫡。


  感覺他要長篇大論,她不語,靜靜聽他把話說完。


  “冒險的是你,獲益的是我,於情於理,我都不應該有絲毫的責怪?不悅?或者其他的,等等諸如此類的情緒。可是……”


  李世默想叫她一聲“昭兒”,卻張了張嘴,沒出聲,把那兩個字不動聲色咽了下去。


  “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很擔心你,明明知道你妙算如神不會有事,我也依然止不住地擔心你,擔心你會受傷,擔心你過得不好,擔心你落入敵手時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孤獨……”


  “我……”


  若昭其實明白他的心情。他所有的擔心,都源於他在乎她。


  所以適才她比誰都快地道歉,隻希望把這一頁盡快翻過去。她害怕這樣的對話再進行下去,又導向一個她控製不住的死局。


  隻要她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是不是,就能把他借醉捅破的那層窗戶紙,再不動聲色地糊回去?


  李世默卻固執地打斷她想說的話。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說,你是我的謀士,這些都是你應該做的。甚至你還會說,你的人生,被剝奪得隻剩下這些意義。如果我連這些都不允許你做,於你而言是不是太過於殘忍。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


  “所以,”李世默再頓,“我一再告誡自己,要成全你,成全你驚世的才華,成全你誌在天下的抱負。我答應過你,你所希冀的一切,我必全力以赴。先斬後奏也好,瞞天過海也好,我絕不疑你。隻要你願意,我便把這舞台敞開了給你折騰。”


  聽到最後若昭整個人都怔住了,怔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先斬後奏,瞞天過海,他皆不疑她。


  對於一個謀士而言,所追求至極也不過這樣的主君吧?


  李世默看見她訝異的目光,頓覺更加淒惶。她所看重的信任,其實不過是他身無長物,無所贈予中唯一剩下的東西。因為他什麽都沒有,隻有那麽一點可憐的信任,顫顫巍巍地雙手奉上,不知能不能彌補她這些年的嘔心瀝血。


  “我不願你涉險,又不得不成全你涉險,此為矛盾。”他執著的目光中終於有些頹然,“我想過了,雖是矛盾,也不是沒有解決之法。無論你如何撥弄風雲大殺四方,隻要我皆有萬全之策護你平安,便不會有此之痛。”


  “可是我還是太弱了。”他不再緊緊盯著她不放,頹唐地垂首,自嘲地搖搖頭。


  “我二十二歲才決意上雲山請你幫助奪嫡。此前的二十二年,我從未關心過政事,更不屑於權謀詭詐之術。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卻已經發現什麽萬全之策,什麽護你周全,憑我如今一己之力根本做不到。”


  李世默再側目望她,望見她病弱蒼白的臉,望見她永遠也動不了的雙腿,笑得更加淒然。


  “所以我隻能從頭學起,論洞察人心縱橫捭闔,世間或少有出你其右者。這段時日,我便專心跟著你體會謀篇布局之妙。至於其他的,術業有專攻,路遇存疑,權且銘記於心,來日我定將請教於方家。


  “我沒有權力要求你適應我的矯情,如今我絮絮叨叨這麽多,隻是想讓你知道——”


  李世默心下深呼吸,“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護好你。終有一天,或許就在不遠的將來,我能拿著萬全之策站在你身後,無論你是累了還是乏了,隻要你回頭看,我都在那兒,不離不棄。好嗎?”


  最後那一聲“好嗎”已經帶著祈求,若昭從來沒有想過能在她麵前低到塵埃裏的李世默。


  捫心自問,因了他的細致且耐心,還有一副霽月清風讓人忍不住相信的好皮囊,有朝一日他精於權謀斷斷不會在任何人之下。加之他出自皇家,母親又是海陵蘇氏出了名知書達理的寧妃娘娘。這些年博覽群書的根基在此,自己又勤學好問,假以時日多加實踐,定然創出不俗的政績。


  何須請她來相信他,即使不說,她亦堅信嗬!

  倒是李世默的擔心,才是他們此刻真正的問題。沒有人比她更想得到他的關心,也沒有人比她更不想讓他的擔憂。他擔心她,是因為在乎。她知道他在乎她,做夢都能笑醒。但理智上她又不能讓他憂心,一個未來將會左右天下命脈的君主,他的目光應當堅定地向前看,向天下蒼生看。在他的人生中,排在第一位的,可以是黎民百姓,可以是李唐王朝,可以是他布的局,甚至可以是他自己的命——


  但無論如何,都不能,且不應該是她。


  所以一開始,作為風波莊莊主,她不願意以真麵目見他。既是怕自己控製不住接近他,又是怕她這姑母的身份,會束縛了他的手腳。


  沒想到到頭來更好,他竟然對著她,生了不該有的情。她一直希冀,真正到來卻又不得不逃避的情。


  萬事萬物,林林總總,歸根到底,皆因他們都不合時宜,不合倫常地動了心。


  情之一字,果然折磨人。


  所以他們之間,不能有這個字。


  若昭也笑,看著他笑,笑得比他更淒然。


  “如果,當你有能力拿出所謂的萬全之策,那還需要我做什麽呢?”


  這次輪到李世默怔住。


  某個深埋心底的恐慌突然被翻上來。他突然意識到,她隻是個女人,殘了腿的女人。就算有再多的才華,永遠都不可能出將入相,站在鎏金碧瓦彩繡輝煌的宣政殿之上。她這輩子,都隻可能站在見不得光的深淵,算計人心。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奪嫡成功,一旦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她便要離開了——


  畢竟,他總不可能拴住她一輩子。


  見李世默不語,若昭再道:“世默,我且問你,寒冬臘月,我千裏迢迢從長安趕到巴蜀,究竟是為了什麽呢?是因為我是你的姑母嗎?還是說……我作為一個女人,對你這個男人有所圖?”


  不等他回答,若昭自顧自哂笑著,“你看你也知道,都不是。我來巴蜀,隻是因為我是謀士你是主君,我需要你好好活著,我的責任要求我必須幫你渡過難關。


  “所以,一切歸根到底不過是個排序問題。或許我們之間有很多重的關係,我們是主君與謀士,我們亦是侄兒與姑母,我們還……”


  一個詞在若昭嘴邊忍不住打了好幾個轉,她還是苦笑著把這個詞咽了下去。


  “我們還是誌同道合的好友,是知己。算吧?在這麽多重的關係中,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什麽?我到巴蜀來究竟是為了什麽?我們的相處方式,是不是應該優先符合最重要的那一種關係?”


  她與他,最先考慮的應是主君與謀士的關係。既是君臣,隻有臣為君赴湯蹈火,何來君為臣夙夜擔憂?

  他與她有血親而生情,此為死局。他不願她涉險卻又不得不成全她涉險,此為矛盾。分而談之,兩者皆不可解。而以矛盾撞死局,此路方通。


  平日相談,若昭提問大多溫和無比,權當互相探討,她極少對李世默一連提出這麽多反問,而且是答案明擺在台麵上的反問。


  一時雲破月來花弄影,不知是庭中槐樹的影子,還是流雲遮住了月光,牆上投下一片幢幢的黑影。又因月光倏忽破空而至,黑影也淡去了顏色,徒留看不清形狀的朦朧。


  所以世默,你想明白了嗎?


  看他沉默太久,若昭終於不忍心繼續逼迫於他。


  “想不明白再想吧。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關於公孫嘉禾,關於杜宇的。”


  難得在牽扯到兩個人的感情問題時若昭把控住了局勢,她鬆了口氣,趁著李世默被她圈進坑裏時,終於把話題挽救回一開始想要說的正事。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世默,你知道‘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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