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成都:一攤渾水(上)
節度使府正廳。
渾身是血的公孫致和垂首跪在廳中,他一身細軟蜀錦圓領袍早已經被割得破破爛爛,束發微散,根根須發隨著空氣中的灰塵張牙舞爪。
若昭則是裹著鬥篷坐在一邊,她依舊保持著鬼街遇襲時的姿勢,雙手扯著鬥篷把自己抱得嚴嚴實實,帽沿垂落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見沉默中微微的抽泣聲。
公孫致遠破天荒地從賴著的主院出來,優哉遊哉在自家弟弟麵前踱著步。難得在公孫致和麵前底氣十足一回,他當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致和,你說說,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帶著小熙姑娘這樣狼狽的回來。”
“不勞兄長費心,等到父親大人過來,我自會一一稟明。”
說罷,公孫致和便不再說話,任他兄長如何出言刁難羞辱,他都以沉默應之。公孫致遠自討了個沒趣,整個節度使府正廳很快又歸於死寂。
“公孫致和與小熙姑娘在城北長慶街遇襲。”
李世默和公孫梟聽到這個消息,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副情景。
嚴格來說,這是兩個消息。公孫致和和小熙出府,是為其一;城北長慶街遇襲,是為其二。
對於公孫梟而言,這其實是一個消息。他有意無意限製宣王和小熙的行動範圍,更是派府兵守暗中守在節度使府外麵。公孫致和與小熙的行動,他們倆一出門他便知道了。
對於李世默而言,這也僅是一個消息。若昭今日有出府的打算,他昨夜便知道了。她還叫他不要插手,但遇襲一事,擔憂之後他卻拿不準,究竟是意外,還是若昭有意為之。
畢竟,借天師道之兵入益州、以情人的身份入節度使府,加上長安城裏那些算計,她的手段他見識了不少,講究實用有效,至於形式,完全不拘一格。她什麽法子都能想到,遇襲一事過於巧合,很難讓人不懷疑是她故意設計的。
兩人各懷心思趕到正廳,李世默一眼便望見坐在一旁裹著鬥篷的若昭。心下雖有疑慮,身體卻比腦子更快。他三步並作兩步地邁到她跟前,將瑟縮成一團顫抖的她攬在懷裏。
“沒有哪裏傷著吧?”
若昭噙著淚搖頭。她埋首他的腰間,一雙小手死死拽著他的衣袍不鬆開。
公孫梟饒有興致地欣賞這對小年輕你儂我儂。看夠了,才邁著比公孫致遠更悠閑的步伐,晃悠著走到還跪在地上的公孫致和麵前。
“致和,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今日小熙姑娘說想出去走走,末將見宣王殿下公務纏身,便應了小熙姑娘的請求帶她出去。路遇歹人襲擊,萬幸有節度使的府兵出手,小熙姑娘並無大礙。致和護衛有失,還請宣王殿下責罰。”
一席話說得頗為客觀,始末來由連同責任一並陳清,看似合乎情理又無懈可擊。
得了自家兒子一個準話,公孫梟話鋒一轉,便落到至今沒抬頭的小熙身上。
“如今益州不怎麽太平,成都府也少不得暴徒作亂。為安全起見,微臣這才不讓小熙姑娘出府。小熙姑娘來唱這一出,可是覺得節度使府招待不周?”
公孫梟此言來意並不善。公孫致和帶著小熙出府遇襲,若追究罪責,首當其衝應該是襲擊的歹人。萬一一個罪魁禍首也沒有抓到,當被問責的也不應該隻有宣王殿下的人,更何況這個女人,節度使府人盡皆知是欽差的女人。
他繞過公孫致和,偏偏衝著若昭而來,頗有些……指桑罵槐的意思?
若昭埋首在李世默的懷間,一句話也不說,隻看見她隨著抽泣聲微微抖動的肩膀。
李世默尚且不清楚若昭究竟要唱一出怎樣的戲,隻是感覺懷中人確實哭得厲害,公孫梟言辭間的鋒芒又不容他忽視。他攏了攏若昭的肩膀,安撫她平靜下來,才略帶慍怒地看向公孫梟。
“公孫老將軍,此事小熙本是無辜的,如果隻是追究責任,老將軍當問問公孫小將軍。她今日受了驚,沒有別的事,本王便先帶她回去了。”
說罷,他正欲打橫抱把她帶她走,突然感覺腰間那隻小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腰帶。
戲都還沒唱完,回去做什麽?
她剛剛的沉默,不過是等著李世默說一句要帶她走。這句話足夠向公孫梟表明,今日發生的事李世默並不知情。既然把他摘幹淨了,就輪到她來唱戲攪局了。
念及此,若昭從李世默的懷中抬起頭,一雙望向公孫致和的眼睛皆是水色,泫然欲泣的美目中盛滿了委屈。
“公孫二哥哥,你這話小熙就聽不明白了。照你的意思,是我求著你帶我出去的?”
公孫致和一怔,隨即意識到今天整件事中有一個他解釋不清的環節——那就是,帶小熙出府,確實是他主動提出的。
那是因為他覺得小熙是個突破口,打算以此向宣王殿下賣個人情。萬一小熙真的有所圖謀,小動作被自己父親發現了,那他正好拖宣王下水。這府上的水本就渾濁,多一個攪局的說不定得利更大。
他怔住的瞬間,若昭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便接著道:“小熙雖然身份低微,但至少還懂點婦道。小熙還請將軍把話說清楚,還小熙一個清白。你敢不敢當著宣王殿下的麵說一聲,是我求著你帶我出去的?”
什麽鬼!
公孫致和終於明白擺在他麵前的是一個怎樣的陷阱,且不說事實是他主動帶著小熙出的府。如果他承認了是他主動帶的,不啻於當著公孫梟的麵承認自己私下勾結欽差。之前李世默早就有意無意對他示好,惹得自己父親頗為不快。他若承認此事,豈不是更加說不清?
而他一口咬定是小熙主動求的……
這個,怎麽聽起來,他好像給欽差大人的頭上添了一點不愉快的顏色?
尤其是這個輪椅上的女人一邊哭著一邊說著“婦道”啊,“清白”啊之類的詞,更是讓人不多想都難。
這樣一來,他先前向欽差大人示好的打算,可就全部打水漂了。
怕不是挖坑給他跳吧?
可一個如她這般沒有什麽身份地位,一身榮辱皆係於一個男人的女子,擔心自己的清白,又確實太正常不過。
這一頭若昭哭腔更甚,她幾乎是紅著眼瞪著一臉遲疑的公孫致和,一邊哭一邊嚷嚷著,活脫脫像一個歇斯底裏的小婦人,和之前公孫致和麵前的從容淡漠截然不同。
“你說呀,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呀!”
他遲疑許久,試圖在這個非此即彼的選擇中找到一個平衡。
但是他的遲疑,其實已經說明了很多事實。
公孫梟看向公孫致和的眼神不太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