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成都:奔雷

  “叩叩叩”


  一陣很輕的腳步聲從地下室向外的唯一通道響起,一個身形枯槁的人掌著一盞殘破的燈——


  殘破的燈,因為透過那燈的影子打在牆壁上,是一塊又一塊破碎的鬼魅。


  雪晴閉上眼,盡量不去看來者那張令她作嘔的臉。


  “你殺了我吧。”


  “你最好還是活著。”來人將帶來的食盒放在桌上,“你不想見見孤鸞麽?”


  聽到那個朝思暮想的名字,剛剛意誌猶堅的雪晴突然軟下來。


  “你說過我隻要跟著你過來,就能見到他的,他人呢?”


  那人隻是把食盒打開,將盤中餐一碟一碟碼在地下室中唯一的一張桌子上。


  “你來,才有可能見到他。並不等於你來了,就一定能見到他。先吃飯吧。”


  雪晴麵無表情地掃了一眼幾盤看上去成色還不錯的菜肴,隻可惜在唯一的光源橙黃色的燈燭照耀下,都變成了清一色的蠟黃。


  “你又在飯裏下了什麽?”


  “試試不就知道了嗎?”


  在那張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嘴臉的注視下,雪晴不想和這個讓她無比惡心的人多待一刻。她左手推碗右手拿著筷子,左手腕上拴著和她小臂一樣粗的鐵鏈垂在桌上劃來劃去,發出“滋滋”的輕微摩擦聲。


  那人的目光落在拴住她左手的鐵鏈上。之前雪晴趁他不在府上的時候打暈送飯的人,據說是用易容術偷跑了出去。這次把她抓回來之後,就在牆上裝了鎖鏈,把她的一隻手拴住。


  “說來我有點好奇,你是怎麽從地牢跑出去的,還混進了欽差大人的隊伍中又回到了節度使府,送死麽?或者說,是易容術過於神奇,不僅能幫你從地牢逃出去,還能讓看起來一身正氣的欽差大人動了據為己有的心思?”


  雪晴埋頭吃飯不理他。


  “行吧,你好好吃,今天的藥據說比往常都猛。”


  聽到此言,她握住筷子的手一僵。不知是心理原因還是藥力真的來勢洶洶,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邪異的熱氣在她的身體裏慢慢滋生匯聚。


  “你就是個禽獸唔……”


  總共六個字,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個字比一個字嬌軟無力。


  她太了解麵前這個衣冠禽獸,因為自己身有隱疾不能人事,最大的樂趣就是不知道從哪裏尋來些稀奇古怪的藥方,看著她自己折磨自己。


  左手拴著的鐵鏈開始哐啷哐啷地在地上摔打,貼著肌膚的衣料仿佛變成又毛又細又硬的小刺,紮得讓她渾身不適。雪晴另一隻手牢牢扒住桌子角,用僅存的一絲清明控製住自己的右手不扯自己的衣服。


  因為過於難堪她背過身對著陰濕的牆,頭抵在壁上蹭出一塊塊紫紅的淤傷。她咬著唇,壓住喉嚨間嚶嚶的哭聲。


  對麵那人還在饒有興致地欣賞這個女人嚶嚀的模樣,覺得實在是快意非常。


  她不是沒想過絕食反抗,隻是當對麵的人一抬出“孤鸞”這個名字,她的身體就再無拒絕的理由。


  孤鸞啊孤鸞,她把他拖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這是她欠他的。


  她西陵雪晴一向快意恩仇,有恩必答有仇必報。唯有兩件事她割不斷放不下,一是家族大仇。


  其二,就是孤鸞。


  隆平六年六月,成都暴雨。驚雷陣陣,閃電破開夜空宛如白晝。


  “啊——”


  和孤鸞一起躲在廟裏躲雨的雪晴,在聽到窗外一聲雷鳴時,突然失聲尖叫。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麽?居然還會怕打雷?”


  孤鸞話雖說得不好聽,但還是脫下外套將她籠住。猶疑片刻,還是第一次伸手把她裹在懷裏。


  怕打雷麽?


  那是因為她還記得,母親帶著姐姐突然失蹤的那天,她五歲,其他的什麽都忘了。隻記得那天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她躲在一間小破廟裏,看廟中供台上的蠟燭時斷時續,每一次閃電都照見廟中的菩薩一張慘白而空洞的臉。


  五歲的她躲在廟裏尖叫了一晚上。


  這些事說起來過於矯情,在孤鸞伸出胳膊攬住她的一瞬間,雪晴大義凜然地推開他的手。


  “開玩笑,你才怕打雷,你們全家都怕。我就隨便叫叫,你還當真了。”


  說罷,雪晴裹住身上那件孤鸞的外套,窩了個角落獨自睡去。


  那一夜,雪晴並不知道,枕著驚雷睡去的她最後在孤鸞懷裏哭了一晚上。


  她隻知道那一夜,驚雷聲裏全是關於過往的夢境。母親輕拍著她的腦袋說她做的不錯,姐姐雪霽捏著她的臉,把她的臉捏成胖乎乎圓滾滾的丸子。她氣鼓鼓地揮舞小拳頭對姐姐說她學易容術一定比姐姐快,沒想到還是雪霽先學會的,還故意在她被嚇住之際,揭下臉上那層一張人皮麵具,粲然一笑:

  “雪晴,是我!”


  她正在往嘴裏遞的橘瓣還是嚇掉了,暖黃色的橘子咕嚕嚕地滾落,滾到了小破廟角落裏的淤泥中。她找了一夜也沒有找到,隻有淒風苦雨,奔雷不絕,破廟裏俯瞰眾生的菩薩臉笑得和鬼一樣。


  於是在第二天早上孤鸞問她想吃什麽的時候,她二話不說便嚷嚷著:

  “橘子!”


  “你都連續吃了三天的橘子了,吃那麽多,能換個別的麽?”


  吃再多又如何,吃得再多,也不是當年本來打算和姐姐分享的那一個。


  她永遠都嚐不到那個滾落在淤泥裏的橘子了。


  這話太矯情,說出來頗有些欠扁。


  雪晴臉一擰,換了一副更加欠扁的笑容。


  “孤鸞救世主,青天大老爺,你不是說要請我吃好吃的嘛?我多吃兩個橘子你就不願意了?”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年吃過的橘子,比想象中的甜。


  “這樣好不好,我幫你報仇,你大仇得報之後跟我走,我替你謀個能糊口的行當。沒有父母,就自己掙些嫁妝,將來……嫁個好人家。”


  “報仇?”雪晴臉上閃過一絲震驚之後迅速恢複了看笑話的模樣,“你聽誰說的我要報仇?”


  “那個……”被雪晴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孤鸞尷尬地搔搔腦袋,“你昨晚睡著了做夢,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一刹那間雪晴不知道自己的臉變了多少種顏色,最後停在了一個與常人無異的神情。她用力地拍了拍孤鸞的肩膀,像好哥們見麵打趣一般。


  “哎呀!孤鸞小哥,這些話本子上的故事你也信……”


  “我是認真的,雪晴。”孤鸞扶住在街上四處蹦躂的雪晴的肩頭,煞有介事的目光盯得雪晴都不由停下嚼著橘瓣的嘴巴。


  “你是個好女孩,我有眼睛,我自己能看清,不用聽別人說。隻是你有心結,要為你的全家人報仇才能解開。我願意幫你解開這個心結,但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許再做騙啊,搶啊之類的事了。”


  “雪晴,”孤鸞眸間盛著盈盈溫意,“你是個好女孩,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成都雨後的清風送來初夏的草木香,雪晴愣了愣,完全不知所措地把那瓣嚼都還沒嚼的橘子咕咚一口咽了下去,才終於又恢複了玩世不恭的小霸王。


  她意味深長地拍拍孤鸞的肩膀。


  “孤鸞,你該不會喜歡我吧?我們倆這才認識幾天啊,就……”


  “沒,你別瞎說。”


  “行,”雪晴把剩下的橘子皮一拋,一腳把正在空中墜落的橘子皮踢到飛起。


  “那我以後就照你說的辦,給自己掙一份嫁妝,就嫁給別人咯!”


  後來,命運便真如他們所開的玩笑。孤鸞為這一個承諾入了她與王朝貴的局,黑衣蒙麵,見者喪膽。


  後來,她也嫁人了,嫁給了麵前這個禽獸不如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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